秦无庸从呆滞中回神终于看出不妥,他痛呼一声:“殿下!殿下!”
萧卷自含元殿偏殿匆匆赶来,同样面色惨白呼吸不稳。他越众而出,急匆匆走上玉阶。他看着口唇出血的太子殿下,轻轻扶住他。
太子推开他,目光锐利,说:“鱼之乐——他说什么?”
萧卷心中惊骇!太子眼光清醒但神识涣散,他口中血液狂涌却未觉出丝毫疼痛。
萧卷将他搂入怀中,摆手令众人轻轻散开。又低声命令秦无庸散朝。
百官潮水般退却。云羽卫身着盔甲随侍在旁,人人目光凝重。
太子殿下勉强稳住身形,却依旧站立不住。
他轻声说道,似在反复求救:“鱼之乐。鱼之乐。”
萧卷回答:“他很好。他在崇文馆。”
太子心中安静,他轻声问:“你说真的?他在崇文馆?他是在——等我?”
萧卷心中震撼,他佯装无事,安抚李元雍说道:“我怎会骗你?他在等你。殿前侯等了好长时间,我们——我们去找他。”
太子半倚在他身侧,言辞乖巧,说道:“对。我要去找他。他说——他说让我先走。”
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咳嗽,仿佛要将自己的心从胸腔中咳嗽出来一般。
他一路依靠着萧卷踉跄而行,颤声道:“他说他会来找我,还说喜欢我。他不会这样对我。”
萧卷目光冷冽,看了看震惊到不知如何应对的柴卢,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又看看北殿军,示意他镇守掖庭以防生变。
他低声安慰道:“殿前侯向来忠心耿耿,只为殿下殚精竭虑,他怎会不顾殿下,以身涉险轻举妄动。”
李元雍慢慢点头,咳嗽了一声,说:“萧卷。我的心好疼。我好像丢了——忘记了什么东西。你帮我找找。”
他衣衫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说道:“他要回边疆,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我不应该打他,我只是气不过,吓吓他。”
萧卷撑住他单薄身躯,他回答道:“他知道,他不会跟你生气。”
李元雍喘了几口气,说道:“他为救鞠成安,宁肯自己去死。我知道——他实际上是怕连累我。陛下……我祖父……一定是跟他说过什么,才让他这样的……不对……一切都乱了……”
李元雍五指扣入掌心,低声道:“崔灵襄呢?叫他来。他肯定是藏在安陆坊他的家里。崔灵襄!崔灵襄!”
秦无庸擦着眼泪,跟随身后,哭泣道:“殿下,已经派人去宣崔尚书了。”
李元雍眼中终于有泪水簌簌而落。他哽咽说:“好。好。跟他说,他喜欢他的事——我不怪他。”
他眼泪迷蒙,嗓音已经嘶哑:“阿乐。阿乐。”
此时一行人搀扶李元雍已到崇文馆寝宫朱红门扇之前,太子看了一会门侧洁白长石,他蹒跚转身,单手颤巍巍扶着滚烫台阶踉跄坐下。
秦无庸衣以袖拭泪,跪在他脚下台阶,颤声道:“殿下,怎的不进宫内?外面日头这般毒辣,若是中了暑气,怎生是好……”
李元雍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听见了他说话,也似乎是根本听不到是否有人在说话。
他说:“你们——你们先进去。我在这等阿乐。他一直睡在这里。他只要一回来,就能看见我。”
太子坐在滚烫台阶上神态温和,他甚至抚摸了一下身后的雕栏玉砌。鱼之乐昔日镇守崇文馆之时,常常半倚阑干,以石作枕,睡得酣畅自如。
萧卷眼睁睁看着太子如痴似傻。他静了一会,俯视李元雍,冷声道:“殿下,鱼之乐死了。”
李元雍背倚栏杆闭目养神,眉峰紧拧,神色惨败。
他听着萧卷说话身体瑟缩一下。似是不耐烦,挥手道:“别说话,别说话。孤在等殿前侯,等他回宫……太傅你看不见吗?殿前侯奉旨自北疆回到长安,他很快就回来的。孤一有事,他都会出现。他要来保护我。”
萧卷这才心下明白李瑨岳意识迷乱中说出的那句话是何含义。他长身玉立神情冷峻。他一字一句道:“殿下,鱼之乐死了。他昨夜擅自出征,与突厥王庭大军正面对抗,已是犯了死罪。若引起边疆动乱则整个朔方罪责难逃。如今挫骨扬灰,甘受军刑,也算对得起边疆枉死子弟。”
李元雍听着挫骨扬灰四个字,他手捂着胸口艰难喘了几口气,天子冠冕太过束缚令他呼吸艰难。他手扯着领口,眼泪滚滚下落。
胡不归已然忍受不住,扯着他衣袖哀哀哭泣。
李元雍说:“太傅不记得了吗?孤上个月才将他派遣到洛阳行宫。怎的殿前侯敢违抗圣命,私自回归北疆。我算着日期,他不会这般与我置气。他总是不听话,但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他必然不会舍得抛下我。他该回来了。”
李元雍言辞颠倒意态慌张,他方寸大乱恐怕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萧卷五内俱焚,看着李元雍精神崩溃痛彻入骨。然此时局势纷乱,内忧外患暗潮汹涌。太子左右唯有他一人可以依仗。萧卷必须冷静理智,镇定大局安稳人心。
四周官员皆跪倒在地,低声哭泣。
萧卷目光冷冽,他看着李元雍神情癫狂不似平时刻薄寡恩,他脊背挺直缓缓开口道:“太子殿下,鱼之乐已经死了。他为国捐躯不过是将功赎罪,殿下于人前失礼,令百官疑虑,成何体统?莫非殿下要为区区一个中郎将伤心若狂令天下耻笑不成?殿下此番面目,怎的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子孙万民?”
他字字诛心令太子心如刀绞。腰侧的天下乐晕玉佩碰到他的手指。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痛彻心扉。
他记得他伤重难治,曾半跪在床,亲手给他系上象征天子权柄的玉佩。
他在他耳边声音虔诚,曾说道:“殿下身负重任安危关系社稷。然则在我心里,却能以守护殿下左右,为一生之幸事。”
李元雍泪如雨下,哑声说道:“他死了。是孤,——是我害死他的……”
端禾四年八月十五日夜,鱼之乐战死沙漠。因干犯军纪死后挫骨扬灰,无任何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