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生门

皇帝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择吉时良辰入殓。驾崩之后按天子礼葬,所用棺木为金丝楠木,自江南运至长安花运费数十万两白银计。棺木清刷四十九道漆。

帝王遗旨命赵弗高随葬。这位权势煊赫,历经无数风雨,手段阴狠却终生秉承皇帝意志的内侍总管悬梁自尽,于皇帝棺椁旁边至玳瑁金玉罐,宣告他一生起伏的最终结束。

从长安到宣陵沿途几百里,每隔一段距离要搭设芦殿,供停灵和送葬队伍休息。芦殿也是玉阶金瓦,朱碧交映,华丽异常。

时已夏残初秋。

太子殿下一笔一笔写着皇帝埋入陵墓的祭文,秦无庸跪于一侧,干涩念道:“盖从人之欲,方御於万邦,知子既明,复传於七庙。孝已达於神明,爱已兼於君父,成朕之志,何庆如斯?然朕顷感旧病,欻焉大渐。圣贤共尔,修短其分,古无不殁,同谓之归。”

哀乐阵阵自永巷深宫传出。音色清清冷冷,有如冰下夜泉,虽然哀婉动听,但总显得孤高伤绝,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悲怆与伤痛。

秦无庸听过此曲。殿前侯战死沙场噩耗传遍长安。太子殿下当时神智昏聩不肯接受事实,曾令北殿军搜寻安陆坊,以为鱼之乐躲在崔府,定要崔灵襄将其交出。

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刑部大堂门前。刑部尚书命所有家仆侍女撤出安陆坊,漠然由得太子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搜寻。

四属官员愤怒滔天,站立大堂之中等待崔灵襄示意。

崔灵襄一如平常批改案卷,决断狱囚精明强悍。

他不言不语亦不肯见驾,太子殿下亲笔书诏亦大门紧闭毫不领情。

秦无庸吃了无数个闭门羹,被侍郎殷商凌冽目光并鲁莽气势恫吓出门,也未触碰尚书大人一丝衣角。

他却听过这般曲调。

那时崔灵襄独立湖心凋残小亭。水面潋滟有无数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

残月如钩在湖水暗影中搅成片片碎金。

树影水墨天地朦胧。月落乌啼镜霜满天,笛声绵润如细雨却浸透哀恸潜入心底。仿佛春花凋零青丝做雪,琉璃碎裂皓月成玦,世间万物终归破碎,不可弥补,亦无法追寻。

秦无庸并一干官员看着身影与树影水色一般朦胧的刑部尚书,看着他长袖翩然吹奏此曲,笛声漫天雪落轻不可闻,再回神却已不过一声轻轻的喟叹,杳然无法追寻。

刑部尚书崔灵襄抗旨不遵,屡屡宣召而不至,更由令狐詹代书一封,言道仕宦漫久浸染沧桑,愿乞骸骨,归养乡里。

太子不允,玉玺更加封崔灵襄取代令狐詹,为尚书左仆射,率左三司,专典机密,同掌军务,参知机务,知军国政事,与萧卷平分秋色。

崔灵襄漠然站立刑部大堂,不叩不跪,不卑不亢,对秦无庸说道:“天网恢恢。太子昔日暗中命本官查问河阴之变,如今证据确凿,物证俱在。太子若交出右相萧卷施以炮烙之刑,令萧卷说出当日是谁偷窃玉玺交给光烈帝,矫诏调动凤阳节度军镇兵力,令陛下大怒血洗崇文馆,本官自可查明前言后果,本案当可结案,冤情澡雪,冤魂心安。”

崔灵襄声音刚硬,慢慢道:“至于高官厚爵,崔某从不想,亦不贪。崔某履官已久扪心无愧。本官要的,不过是一个心安。唯一所求的,也是一个心安。”

秦无庸小心翼翼展开黄绫包袱,露出破碎的玉玺。边角狰狞有王者之气。当年沾染的血迹不复存在,然而朱泥油墨之下,似乎仍有浓重的血腥之气,挥之不去。

李元雍右手猛地停了下来。崔灵襄性情刚硬,做事慎密不肯放过萧卷。他追查河阴之变蛛丝马迹追踪到埋葬中书令坟墓中的玉玺,如今归结到萧卷一人身上。

他知道萧卷是他的股肱之臣,是他剩下的唯一倚仗。他懂得釜底抽薪,如何能让大厦倾塌心神崩溃。他威胁他,是因为,他恨他。

他在恨他。

他很恨他。

月光被彤云遮蔽,悬挂宫殿两侧的莲花灯笼便如磷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出昏晕光芒。

太子殿下侧耳细听檐下金铃铁马交相撞击,看着莲花灯中灯火逐渐燃尽,终至于熄灭。

秦无庸继续沙哑念着皇帝的祭文,泪如雨下:

“昔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修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生多福恩,不忘而报。”

李元雍站立窗前,犹有桂子香气袭人,幽然疏溣五脏,令人心头清明。

他痴痴看着西北长空黑暗。食腐鹰鸩仍在天空中盘旋,吞噬着人心底最后的柔软。万里黄沙随风骤起。沙梁渐渐锻造出坚硬如铁的臂膀。那臂膀炽热若火也冰冷如冰。

他心中反复低念: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当时雷雨寒。刀光反射凛冽月光,千军万马直取敌兵人头。战争寒光不会消褪勇士的血色,男儿高亢的声音冻僵在冰天雪地,枯朽的枝干上高挂着刀剑,站马嘶鸣悍鹰悲歌,留下来的只有沙原荒凉和野鸟飞影。

“兰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长安步步叵测,洛阳战鼓如雷。金戈铁马,他曾经笃信他的肩膀可以撑起属于他的江山。他笃信他的虔诚和忠心能够撑起属于他们的人生,他以为耐心的等待便可以俘获猎物,他却忘了,有人天生是草原上的苍狼,是雪山的白鹰。

他生在边疆,注定死在边疆。他是大唐的武将,他理当守护自己的疆土,一雪前耻。

“爰命皇帝,寄之司牧,观其体自舜禹,以成厥政,则朕窅然汾阳,无负於时。何尝不问寝以侍膳,候颜而顺色?”

月光影淡薄,鸟雀从宫殿上空急速飞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他殚精竭虑,为他承担所有重负,熬尽所有心血,甚至不惜以命相抵。然而他却看不到,有人也会牵绊、思念、执着。

秦无庸已然泣不成声:“兹特遣使赉捧香币,祗命有司,诣陵致祭。惟帝号英灵,来歆来格!尚飨!”

一身麻衣的东宫储君,听着那些盛赞先皇的词句,心中却不断闪现一首道尽离别的诗词。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落叶满长安。

他最后还是不能推开崇文馆的鎏金大门。他与他还是隔着生与死。他知道门外的他始终在守护他的生命,纵然被钉死在门前,也不肯让别人有机会诟病于他。

他殚精竭虑,足够成熟,足够担当,足够为另一个人撑起天空。

他却不知道门内的他,坐在那里侧耳细听着所有的动静,心脏崩裂,肌肤蒙尘,双目紧闭。

他为自己铸造了一扇死门,放了自己一条生路。而他却始终坐在门内,面容依旧,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只能枯坐在门内,一直等待,直到最后的,所谓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