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惊雷划破天空，骤然泛出的紫光打在唐展明的脸上，映衬出滔天的怒火。
“你再说一次！？”
杨婷喉头滚了滚，倔强地没有移开目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竟然又当着众人的面唤了一声父亲。
“你需要儿子，我想要父亲。咱们明明可以各取所需，和谐相处，这样难道不好吗？”
唐展明被她这番歪理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你别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唐副将与唐夫人都待你不薄，可你的所作所为，有何资格得到他们的庇护？”
这话竟然是从景煜口中说出，唐展明听他提到自己的发妻，赶紧追问道。
“景大人可是知道些什么？”
景煜也不再隐瞒，直接让萧然把查到的消息公之于众。
“启禀唐副将，我们主子在怀疑杨婷的身份之后，便派人往惠城走了一趟。
根据调查，当年敌军破城之时，唐夫人善心大发，带着她与唐公子一同出城逃命，之后藏身在一座山村之中。
谁知敌军沿途烧杀抢掠，找到了山村。杨婷为自保，竟出卖了唐夫人与唐公子的身份。之后还侵占了唐公子的遗物，伪装成他前来认亲。”
听到这些话，现场众人无不怛然失色。
见过品行败坏的，却没见过如此忘恩负义还脸皮厚的人。简直颠覆了大家以往的认知。
唐展明只觉得一阵急促的头晕眼花袭来，使得他踉跄着差点没站稳。
景煜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唐展明缓过来之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景大人，这些可是真话？”
景煜颔首，“确有其事。当年与杨婷同住村民还在惠城，皆可为证。”
唐展明猛然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牵着幼子冲自己温柔浅笑的模样。
坐在软轿中的杨烁见状迸发出尖锐刺耳的声讨。
“好哇，唐夫人救了你的命，你却恩将仇报。杨婷，你果然是个人神共愤的畜生！”
杨婷原本已经垂下头，认命地接受唐展明的怒火。但在听到自己亲弟弟如此咒骂自己之后，她却猛然瞪圆了眼。
“我是畜生？那你们又是什么？爹娘从小就把你当成掌上明珠，弃我如敝履。家里什么脏活累活就是我在做，而你就因为生下来是男孩儿，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当年敌军攻城，危难之际爹娘却只想着抱着你逃命，却嫌弃我跑不快会成为拖累，残忍地将丢下。
要不是我机智多谋，央求隔壁的唐夫人带我一起走，恐怕早就成为一具枯骨了。
这么多年，你们可曾想过要找我？要不是知道我在唐府安身，你们可会不远千里找到京都来？”
杨婷说起这件事，缓缓勾起一抹极为嘲讽的冷笑。
“说起来，你们三个又是什么好东西。从一开始知道我女扮男装做了唐府的少爷，你们非但不去告发，反而狮子大开口向我索要财物。直到我不同意，你们才露出了丑恶的嘴脸。
是，我是心狠手辣杀了爹娘。但就冲着当年他们抛弃我的行为，哪里又配得上我的孝敬？
要我说，咱们也别乌鸦笑猪黑。”
“……”
谁也没想到能从杨婷这样的大恶人嘴里听到这种话，大家再看向杨烁的眼神之中就带着明显的嫌恶，就连义愤填膺的沈逸航都沉默了下来。
“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父母。”
“真是开了眼界了。”
“看来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就在这时，凌曦却冷声开口。
“父母待你不公，也不是你把怨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的理由。世间苦难之人几多，怨天尤人只会自甘堕落，唯有自尊自强方能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杨婷歪着脑袋看过来，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你凌曦生下来就是尚书府的公子，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从小锦衣玉食，可曾吃过苦？知道没爹没娘的日子是什么滋味吗！？”
面对对方的质问，凌曦却是面色平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子非鱼，焉知我有没有受过苦。放眼整个启盛国，有多少从小失去爹娘的人。若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懦弱地将痛苦怨恨施加在别人身上，那才是人间炼狱。”
“人间本就是炼狱。”
杨婷梗着脖子继续反驳凌曦的话，抬手指向坐在软轿中的杨烁。
“这些人贪得无厌，抛女弃子，却反过来指责我心狠手辣。”
她又指向唐展明，“他常年活在失去妻儿的痛苦之中，是我出现弥补他的遗憾，让他的人生重新找到了方向。但你们现在却指责我鸠占鹊巢，居心不良。”
最后杨婷指到了凌曦身上，“还有你！最可恨的就是你！自以为是什么救世菩萨，满口的仁义道德，其实也不也是仗着家族的权势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你若一开始与我一样地位，又怎么可能人模狗样地站在这里。就你这种货色，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掌嘴！”
景煜沉声下令，明明脸上并没有透露出明显的恼意，却听得人身子发颤。
沈逸航领命上前，重重扇了杨婷一记耳光。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凌兄比？”
别人不知道，但他和景煜却是最清楚不过，凌曦从小被父亲遗弃在蜀中乡下，靠着师傅的接济才长到成年。
初来京都，附中继母就使出各种手段威胁刁难。
可她并没有放任自流，反而以绝对的优势蟾宫折桂，得到了皇上的赏识。
哪怕是入了大理寺，也是从小小的七品司直做起。能够走到今日，完全靠得是自身的本事。
杨婷挨了巴掌，嘴角洇出了一丝浅浅的血迹。她忍着嗡嗡作响的耳鸣，倔强地看着凌曦。
“是，我区区一介女流，岂能和刑部尚书的嫡子相比。”
“呵，你说再多这种阴阳怪气的酸话，也抵赖不了你杀害唐副将妻儿的事实。杀人偿命，你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话刚说到这，就见唐展明提着剑朝杨婷走去。
他每往前走一步，脑海中就浮现出妻子坐在窗边，巧笑倩兮缝制衣衫的画面；以及幼子抓着自己衣角，撒娇耍赖要骑在他脖子上的场景。
唐展明来到杨婷跟前，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
“贼子，还我妻儿性命！”
现场除了顾语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外，大理寺的一众人等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只见唐展明气势汹汹地朝杨婷兜头斩去，但等到剑落下的瞬间，却堪堪停在了头顶上。几缕发丝被剑气削落，混着雨水冲到了地上。
杨婷紧紧地闭上眼等死，但却迟迟没有感受到痛感传来。直到一声金属落地的哐当声响起，她才重新睁开双眸。
唐展明双手撑在膝盖上，痛苦地闭着眼睛。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落下，像极了泪水。明明拥有壮硕健康的体魄，此刻却如同老态龙钟的老者一般，连站立都费劲。
杨婷认父这么长时间，看过唐展明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样子，看到过他担心自己彻夜难眠的样子，看到过他为自己的仕途奔走求人的样子，却从未看到过他如此痛苦的样子。
又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脏狠狠揪紧，被说不出是悔恨还是内疚的陌生情绪充斥。
“父亲。”
“别这么叫我。”
唐展明重新睁开双眼，冷漠地对上杨婷的视线。
“是我没用，连为妻儿报仇都做不到。不过从这一刻起，你我之间再无关联。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虽然是个冒牌货，但好歹也是他真情实感疼爱了好几个月的“儿子”。就算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也无法磨灭这几个月来相处留下的感情。
凌曦蹙了蹙眉正要说话，谁知景煜却按住她的肩膀，先一步走到唐展明的身边。
“唐副将，此事涉及数条人命，大理寺既然已经介入便不可能看着犯人逃脱。”
唐展明闻言一愣，这才想起大理寺的一干官差还在现场。
“景大人的意思，是要将她带回大理寺受审？”
景煜直言不讳地提醒道：“唐副将仁慈，可以不追究杨婷的欺瞒行为。但你别忘了，当初你为了提携唐婷，可是请到了镇边大将军与宁妃娘娘出面，就连太后娘娘那边也是为她说了话的。”
此话一出，唐展明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与冰凉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叫他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唐婷身为女子却入朝为官，这传扬出去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景煜话音未停，“退一步讲，杨婷出卖唐夫人与唐公子为事实，欺骗顾家二小姐为妻也是事实，还有被她杀死的亲生父母。这么多人命与罪孽，唐副将怕是没资格替他们原谅杨婷。”
说到这，坐在软轿中的杨烁咬牙切齿地怒喝。
“必须杀了这个畜生，给我爹娘报仇！”
身后也同时传来顾语的抽泣声，“自从入了唐府之后，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杨婷对我非打即骂，还叫身边的侍卫羞辱我。要不是为了揭露她的真面目，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听到他们这么说，唐展明也知道自己逾越了。
“是我欠考虑，可杨婷她，唐府……”
见他欲言又止，凌曦紧跟着踱步上前安慰。
“唐副将，您可知景大人为何要花费力气，把人引到这处偏僻宅院来？”
经她这么一提醒，唐展明突然恍然大悟。如果这件事在大理寺审查，杨婷的秘密肯定瞒不住。
景煜这么做，分明是在保护自己。
“景大人，您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景煜直言，“唐副将当年跟随镇边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维护我边关安稳，才有启盛国如今的盛世安康。
景某敬重唐副将与镇边大将军的为人，不希望你们辛苦搏下的功劳被如此小人牵连。”
他说着转头看向杨婷，眼眸之中是十足的不屑与嫌恶，仿佛多看一秒都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杨婷心思歹毒，手中沾满了人命不说，之前还勾结西凉国的胡商，三番五次陷害我大理寺的凌寺正，差点就酿成大祸。
此人不除，京都不安。”
“那您的意思是……”
“听闻唐府前几日突遭歹徒，唐公子在与之搏斗过程中不慎受伤。唐副将爱子心切，特意求了督察院的院判允准唐公子辞官，南下疗伤。”
唐展明眼睛一亮，在外人眼中，唐锦骅只是个小小的司务。即便是骤然请辞，也不至于惊动吏部，如此还可以保住唐府的名声。
景煜提出这个办法，当真是于他有大恩。
“多谢景大人！大人仁义，唐某铭感五内！”
景煜也不推辞，堂堂正正受了他这一礼。
“既然唐副将没有异议，那就按照这个章程办。至于杨婷，本官之后会将她以庶人的身份进行审判。”
坏事做尽，杨婷除了斩首之外不会有别的结局。好在她自知罪无可恕，倒也没有再徒劳反抗。
唐展明闻言喉头滚了滚，强忍着才没有回头看对方最后一眼。
“单凭景大人处置。”
“唐副将，下官还有一不情之请。”凌曦突然开口，朝顾语的方向望了一眼，“唐公子南下疗养，数年不归。在此之前，还请唐副将做主放她出府，允准另嫁。”
唐展明这才在凌曦的提醒下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事。他也重新看向顾语，内疚地叹了口气。
“理当如此。”
连儿子都是假的，自然没道理继续拘着好人家的姑娘做儿媳。
“顾二小姐，我会做主送上和离书，解除你与唐……的夫妻关系。你的嫁妆可自行带走，唐府所赠的聘礼顾府也不必归还。另外，唐某会再准备一份薄礼以表歉意。”
顾语闻言，捂着嘴又哭又笑。
其实只要能逃出这个火坑她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她根本就没看在眼里。
凌曦也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顾二小姐，还不快拜谢唐副将。”
顾语忙提着裙摆福礼，“多谢唐副将大恩大德！你放心，在唐公子南下疗养时，小女也会随行离开京都一段时间。”
唐展明摆手，“顾二小姐不必如此，是我老唐家对不起你。”
就在这局面都达成所有人共识的时候，杨烁却冷笑出声。
“那我呢？这女人只是嫁给女扮男装的杨婷，就能得到大额的赔偿。我们一家三口差点全死在杨婷的手中，难道不该也拿到赔偿吗？”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众人的怒视。
沈逸航扫了他一眼，夸张地冷嗤道：“你还有脸要赔偿？当初要不是你们全家遗弃杨婷，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鬼样子。依我看，她所犯的罪行，你们都得占一半！”
凌曦也沉着脸开口，“我必须要提醒你，按照刚才的证词显示，你在得知杨婷假冒唐公子时，并没有第一时间揭露举报，而是妄图利用这件事敲诈勒索。
你的这种做法本身就违反了启盛律法，刺激了杨婷做出过激行为，犯下命案。大理寺有权依照律法条例对你进行审判。”
沈逸航朗声附和，“不错！来人，把这个嫌犯给本官带下去！”
萧然也腻烦了杨烁的胡言乱语，挥了挥手直接让人连人带软轿一同抬走。
杨烁慌了神，忙辩解道：“这不过是杨婷的一面之词，你们不能信她！等等，我也是受害者，我也应该有赔偿才对。我身上还有伤，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看到他居然把脑袋从轿子内探出来，萧然毫不留到地一巴掌拍了过去。
“有力气折腾，看来回大理寺之后就可以直接受审了。”
“呜……”
数日后，唐展明亲自护送“唐锦骅”坐上了南下的船，从水路离开京都。
庶民杨婷身负数条命案，被判死刑。
杨烁也被判了刺字流放。
只是在执行之前，被沈逸航特意与杨烁安排在了相邻的牢房当中。
每日这牢里都能听到姐弟两人疯狂对骂的名场面，让有着丰富经验的狱卒都叹为观止。
等到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凌曦收到顾语的邀请，登门拜访了她新安置的小宅院。为了姐妹之间方便往来，顾语购置的新宅子特意选在了与姐姐顾嫣相同的街道。
“凌大人！”
“凌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凌曦是带着芷柔一起来的，芷柔负责照顾了顾语一两天，两人相处融洽。
这次登门，芷柔负责送上贺礼，一套一套的吉祥话更是让顾语笑得合不拢嘴。
看到顾语巧笑倩兮地在前面领路，凌曦放缓脚步留意着大肚子的顾嫣。
“顾二小姐看起来开朗了不少。”
顾嫣一边轻抚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边笑着向她道谢。
“多亏了凌大人。要不是您出手相助，又让芷柔安抚了她的情绪，恐怕小妹至今都还不能走出阴影。”
“顾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凌曦相貌俊朗，说话又温柔有理，见她这么关心顾语的情况，顾嫣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注意到她的视线，凌曦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顾嫣失笑，忙摇头。
“没有，民妇只是在想，凌大人这般风流倜傥的神仙人物，究竟哪家女儿能有幸成入您的眼。”
凌曦眯了眯眼，她还以为顾语脱困之后，会忍不住把一切事情都告诉顾嫣，没想到她居然替自己保守了秘密。
在顾氏姐妹热情的招待下，凌曦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饭后本该再饮些茶水休息一下，但顾嫣却觉得身体沉重，有些坐不住了。
“姐姐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顾语刚提出来就遭到了顾嫣的反对，“那怎么行？凌大人难得登门做客，我哪有提前退席的道理。”
凌曦闻言招了招手，把芷柔叫到身边。
“你送顾小姐回去，路上千万仔细着些。”
“是，公子放心。”
见凌曦都发话了，顾嫣也不会推辞，再次谢过之后便跟着芷柔回家去了。
席间只剩下顾语和凌曦两人相顾无言，片刻之后又默契地笑出声来。
凌曦举杯，“恭喜顾二小姐重得自由。”
顾语眼中泛出热泪，“多谢凌大人的救命之恩。您的恩情，小女没齿难忘。”
对饮一杯，顾语擦了擦眼角。
“凌大人放心，那日的事情小女并没有向外透露半个字，就连姐姐我也没说。”
“顾二小姐言而有信，在下是放心的。”
“说起来，我真是佩服凌大人。明明是……却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请恕小女冒昧，您这么做就不怕露馅吗？那，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凌曦缓缓放下酒杯，神情之中透着淡淡的怅然。
“你如果去打听过我的消息，应该知道我是在科考之前才入京的，并非像那日杨婷羡慕的那般，从生下来就是尚书府的金贵少爷。”
顾语也沉默了下来，事发之后，她的确因为好奇，多方打听过有关凌曦的消息。其中不乏包含了一些贬义的说法，指责她手段残忍，将继母与兄长挤兑离府的事情。
凌曦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之所以做官，是为了替过世的母亲翻案。
我外公曾经是声名大噪的商人，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过分。只可惜怀璧其罪，有人看中了他手里的家业，便扣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在他头上。
我来京都应考，就是为了找出当年的真相。”
说完，她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顾语听得眼泪汪汪，差点又要哭出来。
凌曦见状却是笑了，反过来劝道：“哭什么，我现在已经是大理寺寺正了，追查的凶手也多少有了些眉目。相信很快，我就能找到真相。”
顾语吸了吸鼻子，满眼都是钦佩之意。
一个女子混迹官场还能如鱼得水，这其中的艰辛非常人所能承受。
“凌大人胸中有丘壑，正直善良，老天爷定会保佑你的。况且揭穿杨婷那日，小女就看到景大人和沈少卿都对您多有维护。有他们相助，大人一定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