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终于将手抬起，放在那一面从未摘掉的面具之上，面具应声落地。
我踉跄着跪倒，“你，你是……”
面具之后的那一对面孔，冷峻无比却又带着点点漠然。温温润润的剪水秋瞳，偏偏嵌在刀削一般的眸子里，让人猜不出是喜是忧。看似柔和却无法逼近，浑身散发的，除了和莫修一般的冷淡之外，还有丝丝缕缕叫人无法捉摸的戾气……
而那张面孔上，偏偏有着我在坤灵山上看过不下千百次的笑容。那笑容曾经一次次地卸下我的防备，我以为给我如此目光和笑容的，一定是值得我信之、任之的人。
可是此时，在这深牢大狱之中，他却偏偏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轻笑一声，抬眼望向他，“尹华~”
太多事情已经了然。我知道在我下山之际，他给我的药定是假的了，还有他之后所做的一切，条条针对我和莫修，为的就是我们互相折磨。
可是有件事我依旧不明白，我轻轻叹了口气，眼角余光擦过他，“师兄，事已至此，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自不必再说了。可是我有一句话必须要问你。”
尹华俯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金面具，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谈谈回道，“我今天来，就是要回答你所有的疑惑，你问吧……”
我低下头，轻轻捏着裙角，声音平淡道，“那时我还在坤灵山上，日子过得本是悠哉，第一件遇到的大事，便是那晚被人半道劫去了齐霂。我本还疑虑，司徒嫣然怎的这般记仇，在山洞中给过我颜色之后还要将我绑了去才能舒心中一时之快，直到我到了那凝烟阁，半路听到那些莽夫的说辞，这才信其真。可是，后来想想还是有太多怪异，现在看来，那时要绑架我的人，是你吧……？”
尹华远远地凝视着我，嘴角已经抿得看不出来弧度，我等了好久，却不见他答话。“要劫我的人，是你吧……那日那么晚，你为何不偏不倚出现在我经过的地方，不就是为了确定我的确中了圈套？还有凝烟阁是什么地方，我当时不懂，现在却完全明白。连之鸟都飞不出的地方你竟还能救我……”
“是我干的……”尹华打断我的话，我身子一颤，头重重地垂下……
果然，果然是你……
“可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我抬头看他，硬生生地将眼里的水泽逼了回去。
尹华沉默良久，缓缓抬眼看我，“我是晋国的二皇子晋楚尹，我母亲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在晋王一次酒后欢愉之后有了我……可是，我的出世却并没有母因子贵而使得她获得因有的幸福，反而，因为母亲本就是宫中一名不起眼的侍女而被人看不起……”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母亲后来呢……”
“死了，被后宫进谗言的妃子娘娘们害死了……”尹华冷冷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她死的时候是寒冬三月，连一卷草席都没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我，或许她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我看着这样的他，不幸的童年，虽有父亲却的到的只有蔑视与仇恨。“你想杀了他么？你的父皇？……你想，用玄封杀了所有酿成悲剧，对不起你么母子的人？……还是，你想得到这万顷江山，得到你认为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说出这些话来，眼皮都没眨一下，此时的我淡定地可怕……这不难想象，一个带着仇恨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想要得到的，不就是这些么……
尹华像是吃了一惊，抬起眼睛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寸，轻轻笑了一下，“太聪明，你若是个男儿，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说的，全部都对……可是，我要的还有一样……”
如此自大狂妄之言，仿佛世间一切唯他任取任求。我微微侧目，冷冷地看着这个几近陌生的尹华，“你要什么……”
“我要你……”冰冷如玉之声婉转入耳。
什么，你要我？
“你要我做替你掌刀杀人的刽子手，还是做你晋楚尹夜夜欢愉的妃宠？……”
“我都要……”尹华走近那片噬人阴冷的栅栏，将一瓶药放在我面前，“这是解药，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着那瓶小巧玲珑的解药，抬起脚，将瓶子踩踏地稀碎……抬起笑脸看向他，“你做了这么多事，每一件都是为了你自己，我凭什么答应你，你要我，你要的起么？……”
“杳杳，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好。你同莫修太近，只会让你变成家族的罪人……”
我闭上眼，眸中一股一股的水泽就如同波浪一般敲打着紧扣的眼，深吸一口气，彼时梦中见到的场景依稀在脑中浮现。
爹娘的那场生离死别狠狠地揪着我的心，还有漫天的大火，凄厉的哭声……阿娘拼其性命护我一条性命，难道我能够这般苟且地活在世上，任玄封在他人之手，任沾满吴家一百多人鲜血的襄阳之国，如此逍遥于世安享繁华太平……
“这一切，都不是莫修的错，错就错在他生错了地方……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我求你，千万保他一命……我求你……”已经忍不住泪水的倾泻，跪在地上，身子不听使唤地抽搐……
“杳杳……”尹华的声音冷的出奇，“你为何肯为了一个杀你全家灭你百口凶手的后代而这般求我？……你以为莫修他真的对你好么，在你上山七天前他突然拜入师门，为何有这般巧的事……”
我猛地抬头，挑着眼斜斜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莫修，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得到玄封剑，从我知道你是女子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的一切！我一路跟随他来到坤灵山，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就连这把剑，也是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不！……这不可能！……他只是想去讨壶酒喝，才见到了我，他没有阴谋，他没有阴谋……他又不是你，你以为人人都同你这般机关算尽么！……”我不顾形象地站了起来，甚至同尹华嘶喊，我宁可相信，他是为了一路保护我。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接近……为什么……
我良久地蜷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衣服里，尹华的话中，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刺入我的心。
突然很怀念那些最初的日子，只可惜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杳杳~”尹华的话敲醒了我，“你同莫修，终归身上流着的，是两个家族仇恨的血……你吴家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九的性命，你忘了么？……你家族败落，惨遭一夜血洗，你忘了么？……你母亲临终前交给你守护玄封剑，叫它不要再落入他人之手，你忘了么？……”
“……我没忘……”伸手擦掉多余的泪，抬头看向尹华。
我镇定地甚至自己都害怕，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就像心中早已了然一切，“……父母之命，杳杳生不敢忘……家族之耻，杳杳死不能没……若是我吴家的仇人，我一定会亲手了结他的性命，若是利用我的人，我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尹华抬眸、抓着面具的手若有若无地紧了一分，“你算是答应了？……”
我不语，只是抬手将散落地鬓发扶到耳后，见我无声，尹华也没有继续，只是在我身旁蹲下，良久地看着我。
“王爷请回吧，这牢内毕竟不是安生之地，该怎么做，杳杳，杳杳了然于心……”
“你错就错在太聪明，若是你是个男人，我不定毫不犹豫杀掉你……”
我失笑，“王爷就这么容不得别人好，一定要将天下聪明的人都赶尽杀绝么？”
尹华起身，带好面具，背对着我，“祝我登上皇位，你就是我晋皇后……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要嫁的，是慕容修……”
我颔了颔首，轻声道，“杳杳明白……”
起身回到木板上，忽然袭来的剧痛叫我顿时失了方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不得不抽出手扶着墙才能勉强躺下。果然是万剑穿心的痛，一次痛过一次，真的希望能在一切结束之后，可以结束掉着所有的折磨。
我活着，还求什么……
门口一阵窸窣，我被这五脏六腑传来的噬痛折磨地话都说不出，狠狠地咬着唇，只剩下一身一身的冷汗。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附上我的额，头顶上方传来同样冷冷的声音，“既然痛，为何要忍着……”
我睁开眼，模糊一片中现出莫修的轮廓，“莫修，你来了……”轻轻附上他的脸，刀削一般的完美侧脸冰凉的像一片冰。却是我无法移开眼眸的执念。
“查出来了，不是你。”莫修看着我，任我的手在他脸上游移，我明显感觉他神色有一些乱，尽管依旧是可以保持着冷峻面容，被我附着的那半边脸却隐隐泛出些绯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