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一天,皇上处理完了身边的事务后,想起了他的“通玄教师”,便让手下人去传他来。

“通玄教师”是皇上赐给汤若望的名号。

皇上与汤若望交往越多,越觉得他学识渊博,而且说起话来,语气温和,态度慈祥。听起来十分愉快,颇为受益。因此,皇上对他的好感越来越深,召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皇上为了显示自己对他的器重,见面两次就诰封他做了通议大夫。不到一年,汤若望的父亲、祖父都被封为通奉大夫,母亲和祖母被封为二品夫人。这里要说明的是,汤若望的家人并不在中国,但这也难不倒皇上。皇上命人将诰命绢轴寄往德国去了。两年后,汤若望封为太仆寺卿。不久,又改为太常寺卿。年底,皇上又赐号为“通玄教师”。三年后,又将阜城门外利玛窦墓地旁的土地赐给他,作为他百年后的墓葬之所。

由此可见,皇上对他的恩宠。

汤若望到了。

六年来,汤若望的外表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卷的头发白发比以前更多些,络腮胡膨松地蜷曲在他嘴巴的周围,深陷的眼睛里却满是对皇上的爱怜。

皇上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神情放松。见到汤若望,说道:“教师来了,坐!”

汤若望对皇上深施一礼,皇上念及他是外国传教士,年纪大,加上皇上对他的好感和恩宠,特许他可以不跪。他说道:“微臣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道:“朕听说,你不久前回国了一趟,返回时带来了不少的天主教徒?”

汤若望点头,说道:“皇上圣明,正是如此。微臣认为,中国的老百姓受着皇上的圣恩,皇恩浩荡,应该有人来将这种感恩的情怀像播撒种子一样,在百姓民众的心里生长、开花、结果。上天有好生之德,平民有感恩之心。如此,民众安居乐业,国家富强安泰,大清朝定会更加欣欣向荣。”

皇上望着汤若望,一脸的欣慰,道:“教师的话正合朕意。自去年以来,为减轻百姓负担,朕将‘逃人法’作了修改,免除了部分先帝以来一直在执行的税收项目。去年,湖湘发大水,朕特命加固河堤,兴修水利,并开仓赈济灾民。因此,湖湘一带没有出现任何骚乱局面。朕想,如果今年,江浙一带的一小股匪民,能受朕的教化,或者,洪经略能将他们收于麾下。那么,朕即无虑矣。”

汤若望道:“皇上深谋远虑,堪为盛世明君,大清子民有福了。微臣敢不竭忠尽智,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微臣虽老,但尚有余力,愿携教徒们,努力教化百姓,让皇上的天威能如春风化雨,普及天下。”

皇上连连点头,笑道:“有你老汤在,朕不愁矣。”

但没有多久,皇上的眉头便又锁了起来。

汤若望道:“皇上年轻有为,可眉头深锁,是否有不顺心之事,可否让微臣略知一二,以解圣心?”

皇上收敛起笑容,脸色凝滞,道:“教师明察秋毫,朕近来确有不顺心之事。”

汤若望欠身望着皇上,等着皇上的回答。

皇上道:“唉,江浙一带匪徒扰民之事时有发生,明朝灭亡都十多年了,可是在金门厦门一带仍有人不愿投降,一直在与我大清军对峙。朕希望百姓能早一点安居下来,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呀。”

汤若望深施一礼,道:“皇上万福,微臣也听说金、厦有郑成功辈一直在负隅顽抗。但臣想,郑成功比起皇上的天朝来,无异于平川落石,水上生浪,是成不了气候的。皇上大可不必为此烦恼。皇上,千万不要因为此等小事伤了自己的天子之躯啊。”

皇上把头靠在椅子上,道:“那郑成功也真是顽固,自己的父亲都投降了,他却一直不肯降。朕亲派定远大将军和硕郑亲王世子济度出征,可一直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让朕伤脑筋啊。”

汤若望道:“微臣也听说,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树因有风的吹拂而活力四射,水因浪的翻涌才叫乘风破浪。皇上,有比较则有鉴别,正因为有郑氏的存在,则更显我大清朝的威力啊。”

皇上点点头,道:“每次听了教师之话,朕都觉得宽慰不少。朕父皇去世得早,母后一向严厉。朕没了父皇,按年纪,朕该叫你‘玛法’,以后,朕就叫你‘玛法’吧。”

汤若望深邃的眼睛里含着眼泪,颤声说道:“微臣二十多年前来到中国,就爱上了这美丽的土地。除中间回去过几次外,我的后半生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微臣已年过花甲,微臣想这辈子是回不去了。微臣的墓地还是皇上赐与的,微臣的心在这里,微臣的魂也将留在这里。微臣一心传教,不曾娶妻,没有儿孙。今儿,有皇上称微臣为‘玛法’,微臣虽死无憾了。”

皇上正欲说话,忽听外面传报:“朴聪法师到!”

朴聪法师进来,向皇上施了礼,见到在旁坐着的汤若望,道:“汤教师也在,老衲见过汤教师!”

皇上对朴聪法师说道:“刚才朕认了汤教师为‘玛法’。”

朴聪连忙欠了欠身,向汤教师说道:“恭喜汤教师!”

汤若望还了礼,道:“皇上垂爱,老朽羞愧!”

皇上对朴聪道:“朕近来心有不爽,正想问问法师,如何破解?”

朴聪不紧不慢地道:“皇上心有不爽,必遇不爽之事。”

皇上道:“正是,你说说,朕怎样才能释怀?”

朴聪道:“皇上身为天子,管着天下之事,须明辨是非,不能像老衲一样,百物不思,无念无想,自在解脱,自然做不到老衲的六根清净。”

朴聪停了一下,继续说:“可是,皇上既是信佛之人,须知禅定。保持内心的稳定,内不乱则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皇上如欲求内心的平静,就得学会控制自己,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怎样才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上问道。

朴聪道:“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不是人力所能扭转,那又何必寻因究果,自寻烦恼?”

皇上道:“朕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事到临头,难以放任而已。”

汤若望插话道:“皇上为龙体,管天下事,不可为小事而过分的伤心费神。”

朴聪道:“大凡成大事者,可以以小事观全局,炼心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什么事都不能太过,过犹不及了。正如任何一条路,不可能总是平坦,没有砂砾,只要放宽心态,正确对待,就能安常处顺,心平气和。目视如同清水,观察如同日月。治理在于内心,安定在于内心。”

皇上点头道:“法师说得有道理。”

皇上看着朴聪,忽然想考他一考,便道:“听说法师平日除了坐禅,文诗词赋也精通。朕听说一个这样的故事,说从前,有只海鸟落在鲁国都城的郊外,鲁侯看见了,生了怜悯之心,就把它捉来送进太庙里,每天拿出上好的酒来给它喝,祝福它,又命人演奏《九韶》乐给它听,感染它,还摆上庙里的祭祀品给它吃。可是这只海鸟自从送到太庙后,一直惊恐不安,什么也不敢吃,过了三天,这只海鸟就死了。请问法师,这只海鸟何以一味求死?”

朴聪道:“老衲认为,这只海鸟并非求死,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又被一群陌生的人施以陌生的做法,让海鸟不知所从,天天担惊受怕,它是怕死、饿死的。这也说明,对待像海鸟一样的物或人,都应该因势利导,知彼知人,任用得法,方能为人所喜,为己所用。”

皇上“嗯”一声,不置可否,又转向汤若望:“玛法,你看呢?”

汤若望道:“微臣认为,就皇上而言,打个比方,如果皇上的臣民为海鸟,那么皇上应该善用他们,让他们扬长避短,做到物尽其用。有些臣民并不希望皇上给他们多大的恩惠,只希望皇上能善待他们,让他们能尽其所能为皇上服务,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点点头,笑道:“朕认为,玛法就正是这样的臣民吧。”

汤若望道:“就老臣而言,皇上给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老臣已感激涕零,如果微臣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那就是希望微臣能活得长久一点,能为皇上多做一点事情。”

皇上道:“朕也希望玛法能长命千岁,寿比彭祖。”

皇上转过头对朴聪也说道:“法师也是如此!”

汤若望道:“多谢皇上!”

朴聪道:“老衲不比教师,陶公曾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寿命长短本是天意,顺应天意是自然法则。生命如潮汐,潮涨潮落,生命如月亮,盈亏从容。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今天生,明日死,死则死矣,生死轮回,本不必太过看重。”

皇上将朴聪的话在心里过滤了一遍,说道:“法师的话有道理,又给朕上了一课。朕曾看过一首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种意境朕十分喜欢,因而一看就记住了。通过法师的讲解,朕是越来越喜欢这种深林独坐,明月相照的氛围了。”

朴聪接着皇上的话道:“还有一首诗,想必皇上也会喜欢: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

皇上复念了一遍,有些惊喜道:“这首诗跟前面那首几乎意境相同,朕确实很喜欢。”

朴聪道:“其实,这一首就是皇上说的那首诗的和诗。竹里馆是唐朝诗人王维所筑,这个地方本是宋之问的旧所,后为王维购得,建屋居住于此。王维很有眼光,因这地方有河水流汤,岩壁嶙峋,水光山色,堪称世外桃源。难怪皇上会喜欢呢。”

几个人谈着谈着,不觉天色已晚。

汤若望起身告辞。

随后朴聪也起身。

皇上心情舒畅,道:“与法师一席话,甚过灵丹妙药啊。朕准备在万善殿后面再建一座千圣殿,这样,朕也好常与佛为伴。”

朴聪道:“如果圣上想听老衲讲道,老衲随时听候召唤。”

皇上不舍,道:“法师不要走了,就住在这里,也好随时听召。西配殿后面有几间房,正好可以作为法师及高僧徒弟讲习之所,以后,法师就住在这吧。海会寺朕会另指派他人管理的。”

朴聪起身相谢,道:“多谢皇上!老衲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