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骢被顾武搀扶着从车上下来,手上拄着拐杖,大概是一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他咧了一下嘴角,不过很快就面色如常,如果不是顾武听到他咬牙的声音,还会以为刚才那一下是自己的错觉。
绵娘手里拎着马桶,正准备出去倒掉。
就是这样的面对面,顾骢冲着绵娘露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想不透的笑容,却让绵娘只觉得十分的危险。
绵娘心中臆测,昨天自己设下陷阱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笑容。
顾文走上前来,对着秀才一抱拳:“请问这是否是梅翰林梅官人家里。”
秀才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富贵人儿,马车,锦袍,玉带,仆从成群,完全就是他梦想中的一切,他呆呆的看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贵公子,虽然拄着拐杖,依然阻挡不了他的英武贵气。
这个人,似乎由着他梦想中的一切,包括那红润健康的脸色。
他的仆人,尊称自己为“梅大官人”,那是城里的官老爷才配得上的称呼。
他只是一介秀才,他只是一介秀才……
秀才回过神来,连忙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手抱拳还礼到:“不才在下正是梅翰林,请问阁下是?”
大概是太过紧张,他的礼节都错了,左手在内,右手在外。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又连忙手忙脚乱的改了过来。
不过对方也并没有耻笑他,只是退到了后边,让顾骢站到前面来:“梅官人,在下乃是顾家子弟,行三名骢,昨日山林里受了伤,幸亏得你家娘子相救,今日特地登门前来拜谢。”
“是顾家的少爷。”
豆腐娘子在屋里悄声对梅二婶道。
“哪个顾家?”
梅二婶一时间还没醒过腔来。
“你说是哪个顾家,还不就是那个顾家。”
豆腐娘子白了她一眼。
梅二婶恍然大悟:“就是那个有从龙之功,在京都做了侯爷的顾家?”
“除了他家,还能有哪个?”
豆腐娘子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他说绵娘搭救了他,可小蹄子回来根本没提这茬,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才此时也已经明白了来者是谁,顾家,这方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内,最显赫的人家,天子亲封的靖睢侯爷,小时候,几乎是听着学堂里的先生讲述着顾侯的事迹长大的。
对这样的人家是既向往又羡慕,还有那么一丝隐晦的嫉妒,嫉妒他们赶上了好时候,押对了宝,靠着从龙之功富贵了整个家族。
总觉得若是换做自己,当时当日,说不定也能谋来一番功绩,得一锦绣前程。
“顾少爷,赶紧请进。”
他迎上去,露出了自成亲以来的第一个笑脸。
亲自将院门打开,近距离的看清了顾骢的一身穿戴,将人让了进来。
豆腐娘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咬着牙让梅二婶将她扶着下了地,走了出去,尚未走出门口,笑声已经飘出了院墙外。
“今儿个一早喜鹊就在树上嘁嘁喳喳的叫,我还当是有什么好事情,原来是贵客临门,顾少爷,快请进。”
走出门,就看见站在门口拎着马桶的绵娘,她的笑容瞬间凝固,连忙推了一把人,小声道:“发什么呆,还不赶紧倒了那腌臜东西。”
抬起头来,又换了一张笑脸面对顾骢。
“顾少爷,您快请进。”
顾骢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眸子里闪过一抹阴鸷,不过转身即逝,很快就恢复了那张彬彬有礼的斯文面具。
“梅家大娘,我们见过的,您还记得晚生么?”
这声“梅家大娘”唤得豆腐娘子眉开眼笑,连忙道:“记得,记得,当时是走了个面对面,怎么会不记得呢?。”
绵娘懒得看这些人在这里虚头巴脑的,拎着马桶去了后院。
她会有什么样的态度,顾骢早已料到,所以,也就不以为杵,只是在看到她走路时一拐一拐的脚上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泛起了疼惜。
不过他并不将这一切表现出来,只是面色如常的进了梅家的院子,笑着看梅家母子对自己的各种殷勤。
顾文顾武心中吃惊绵娘这番态度,少爷竟然不发火离开,可见,这乡下女娘在少爷的心目中是越发的有了重量了。
事实上昨天中午顾骢一个人淋着雨瘸着腿回去,却没有大发雷霆,两个人就已经很吃惊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彼此的担心。
眼下却顾不得公子爷的心里究竟是做的什么打算,那边的顾骢已经吩咐他们将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了。
茶叶,布匹,金银首饰,昨天夜里厨房熬夜做出来的糕点,今天早晨顾武骑着马跑到镇上买回来的燕窝人参,每一样都是公子爷仔细琢磨一番之后让人准备出来的,为的就是博美人一笑。
只是美人喜不喜欢这些礼物,还尚未可知,美人的丈夫婆婆看起来却是很喜欢的。
昨天夜里娘俩刚刚才折腾过,虽然已经散过味了,却也不敢邀请贵人就这样进去,生怕熏到人家。
秀才连忙进了母亲的房中,搬出了那张八仙桌,又去自己的屋里,拿出来了家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放到了顾骢身边,请他坐下。
梅二婶扶着豆腐娘子坐在顾骢对面的凳子上。
“这位是……”
“这是翰林的二婶,娘家姓江,梅江氏。”
“梅二婶。”
顾骢生就一表人才,再配上这幅谦逊有礼的模样,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哪怕是梅二婶之前对他的猜疑众多,此刻也不得不笑着应对:“顾少爷客气了,我只是一个乡野村妇,那里受得住您这样的抬举。”
“梅二婶才是真真的客气,昨日里那位憨子兄弟,是您家的公子吧,若不是他,我和娘子也不能顺利下山。”
他语焉不详,故意模糊了绵娘的称呼,豆腐娘子和梅二婶全然没意识到,她们只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事情。
原来王婶说的没错,昨天憨子果然和绵娘在一起,这小骚蹄子,果然是不老实了。
这是豆腐娘子心中的想法。
憨子这个夯瓜,居然没有交代昨天在山上遇到了这一位的事情,究竟是在隐瞒着什么,绵娘去山里,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梅二婶心中的想法。
秀才看着锦缎盒子中的人参,心中升起一股子期望,人参啊,是不是有了人参,他的病就能好了,有了人参,他就能做一个正常的男人了?
“顾少爷说的没错,那憨小子正是我家的,他生就一副直肠子,是个莽撞人,要是有什么得罪了顾少爷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哼,直肠子,莽撞人,不也还是起了花花心思。
顾骢心中冷笑不断,面上却仍是一派和气:“梅二婶说的是哪里的话,昨日里那么大的雨,若不是先遇到了娘子,后来又遇到了憨子兄弟,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下得山来,说不定就真的被那野猪给咬死了也不无可能。”
绵娘从后院转出来了,只是淡淡的看了这边一眼,就进了灶房,去洗了手,又拿着锅铲将锅里的肉翻了一遍,以免有糊锅底的。
这幅冷冷淡淡的调调,唉,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竟是完全不生气,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平日里没有的喜欢来。
顾骢心下既甜蜜又无奈,再想到昨天雨中绵娘将那藤蔓垂下来的场景,和后来将野猪引到陷阱里时的场景,一颗心只觉得酸酸甜甜疼疼麻麻的无处安放。
“那野猪,竟然是要咬您的?”
“是啊。”顾骢将自己如何陷在陷阱里,又是如何伤了腿,如何得绵娘搭救,后来憨子又是怎么及时赶到的,一一详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这其中自己和绵娘那暧昧不清的纠缠,听得三人直乍舌,纷纷叫出好险。
梅二婶对野猪的事情一知半解,现在才发现,憨子没说慌,只是隐去了部分情况。
豆腐娘子只觉得绵娘真是生就一副猪脑子,居然敢去招惹野猪。
秀才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绵娘看起来是个闷声不语的蔫葫芦头,实际上彪悍异常,别人又哪里知道。
“绵娘也是好运气,竟然无意中救了您,还好,您没事吧?”
豆腐娘子关切的问道。
半句不说绵娘受伤如何,竟然还说她能遇到野猪是好运气,可见他的阿绵在这个家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顾骢心中有气,却知道:“无事,有劳梅家大娘关心。”
也是奇了怪了,家里伯母婶婶嫂子们之间也有勾心斗角,对后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向来是不感兴趣,现在, 却在这里从这老妇人和那迂腐秀才的言语间开始琢磨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对待阿绵的。
顾骢心中对这样的自己也很无奈,有心想改,却又在豆腐娘子唤绵娘沏茶的时候心生不悦。
“我去吧,绵娘脚腕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要让她总是走来走去。”
梅二婶拦住了豆腐娘子,转身去了灶房。
顾骢正要说话,院外却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阿娘,咱家来客人了,这是谁啊?”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院外一个生得美貌妖娆的女子正从简陋的马车上下来。不是别人,正是妩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