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娘拿着一套青白花的茶杯出来,这是秀才买来待客用的,一直放在他那屋的书桌里面,只留着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拿出来用,只可惜自从这套茶杯买回来,家里就没来过什么重要的客人,昔日的那些同窗还是在他刚生病的时候来探望过几次,后来就不再来了。
妩娘端着茶杯去灶房里清洗,宋知孝正将卸开的猪腿骨放到锅里,兄妹两个本来有说有笑,见她进来,立刻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谁也不吭声了。
最后还是绵娘先开口道:“妩娘,回来了。”
“嗯。”
妩娘看着手上还拿着菜刀的宋知孝,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冷声道:“你一男子,不在外面待客,偏跑到这灶房里来做这些女人家的活计,怎么在家里不见你进灶房帮我一把。”
宋知孝闷声不语,全不做辩解。
绵娘见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生怕两人闹了别扭,忙道:“是我的错,我一直没出去,阿哥惦记我的脚伤,才进来看我的。”
“是啊,家里来人了,你都不出去,还要带着伤在这里干活,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阿娘阿哥给了你气受呢。”
“给不给受气,大家心里有数,谁也不是瞎子。”
宋知孝开口,堵得妩娘哑口无言。
“你……今天家里有客人,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想到院子里还在等着茶水的顾骢,妩娘连忙清洗了手中的茶杯,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的瞪了一眼两兄妹。
绵娘目送着她走出去,疑惑道:“阿哥,不是说她这个人还不错么,你们骗我?”
见微知著,妩娘刚才的语气表情简直和豆腐娘子如出一辙,这让绵娘不得不怀疑妩娘在自己家里是什么样的,再想到阿娘屋子里没有晒出去的褥子,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没事,她可能是看到兄长生病,母亲受伤,心里难过,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宋知孝低着头,清理菜板上的碎屑,并不抬头去看自家妹妹。
绵娘半信半疑,再追问,宋知孝已经拿起了放在马窗台上的柴刀,道:“我去山上砍柴。”
他走的很急,根本不给绵娘发问的机会,越是这样,绵娘心中的疑虑就更重一些。
躲开妹妹的追问,宋知孝对院子里的豆腐娘子说道:“我去砍柴。”
这个家里没有壮劳力,上次还是绵娘捡的柴禾,已经不剩多少了,豆腐娘子点头道:“去吧。”
妩娘正在给顾骢斟茶,扭头看他一眼,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顾骢,越发觉得这位顾少爷器宇轩昂,与众不同。
憨子被豆腐娘子打发回去叫梅二叔过来了,傻小子就在那直勾勾的盯着人家不眨眼睛,实在是太丢人了。
梅二婶见宋知孝出来,知道兄妹两个说完体己话了,遂起身去了灶房。
宋知孝对着一直看着自己的顾骢礼节性的点点头,顾骢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长随,顾武连忙跟着已经出了大门的宋知孝的身边,道:“宋公子,小的去给您帮忙。”
宋知孝看他一身穿戴,虽然是下人,却比自己要好了不知多少,连忙摆手拒绝道:“不敢,不敢,我就是一个乡野匹夫,当不得您这一声公子,也不敢劳烦您跟着我去干这些粗鄙的活计,我自己去就行了。”
“哪里用得着您的仆从跟去,这种糙活,他做惯了的,让他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豆腐娘子笑着拦人。
顾骢笑道:“不要紧,他们也是从小跟着我摔打惯了的,这点小活,不在话下。”
顾武一再坚持,宋知孝推辞不过,心中越发觉得怪异,这些富贵人家,不是应该眼睛长在头顶上么,为什么这么和气,还有那位顾少爷,虽然已经放下了架子,可还是和这个院子格格不入。
宋知孝向院子里望了一眼,越发觉得那顾少爷虽然和和气气的跟着秀才唠嗑,可是,眼睛里却像是完全看不出一点真心实意来,这么想着,他越发的不敢劳动顾武跟他上山,偏偏拗不过对方的执拗,只能由着他去了,心中却打定主意,定然不让这人帮半点忙就是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教过“无功不受禄”,他一直记在心里,无缘无故的,怎能平白接受别人的好意。
绵娘正在往锅底添柴禾,听见动静,回头就看到二婶进来。
“绵娘,你们,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二婶没忍住,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不知道那个混蛋究竟是怎么说的,绵娘心里没底,咬着唇不开口。
她不说,梅二婶也不好多问,只能蹲下去,接过绵娘手中的活计,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这位顾少爷,倒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可是看起来怎么怪怪的?”
绵娘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二婶看出来了什么。
“要我说呢,我也说不出来哪里怪怪的,只是觉得这顾少爷似乎不像是这么和气的人,老实说,他说要谢谢你和憨子,我心里老是不托底,总觉得不应该和这人多打交道。”
绵娘摆弄着手中的树枝,眼睛只盯着锅底明亮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婆婆也真是,明明腿疼的都已经冒了冷汗了,还在那咬牙硬撑着,这样诚惶诚恐的伺候着,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看轻。”
梅二婶要承认,最开始看到这样的富贵公子,彬彬有礼的对待自己,对待家人,她的确是很意外很惊喜,可是,这份惊喜和意外在顾骢越来越多的和气中,还有秀才一家三口夸张的恭敬和殷勤中逐渐淡了下来。
她叹口气,道:“或许是我想错了,咱们这一家人,又有哪里值得人家图谋的,或许人家真的就是来感谢的。”
“啪嚓”一声,绵娘手中的树枝折断了。
“怎么了?”
“没怎么。”
绵娘摇头岔开话题:“眼看着就到中午了,他们还不走,咱们怎么办?”
“走什么走,看那架势似乎不会走了,你没看到,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他的那个随从正要跟你阿哥出去砍柴……”
“……”
绵娘手中的断了的树枝刺到了掌心,一指来长的断刺刺进了皮肉里,红色的鲜血立即流了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梅二婶连忙将她手中的树枝扔掉,捧着那只手试图将掌心的木刺拔出来。
木刺刮着皮肉,梅二婶掐住露出来的一头试图将它拽出来,绵娘拧着眉毛,竟然比刺进去的时候还要疼,感觉掌心的那块皮肉都要被硬扯掉了一样。
“顾少爷,让您见笑了,这家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寒舍,简陋不堪,也没什么看头。”
秀才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同于往日的颓废冷淡,带着笑意。
“最难得就是这份质朴,寒门贵子,可见梅大官人是极用功的,梅大官人无需如此客气,我字守之,家中行三,翰林兄唤我守之亦或三郎皆可。”
这个声音清朗醇厚,不同于秀才的气弱音虚。
“守之兄也无需再唤我什么官人,恩师赐我表字犀轩,守之兄唤我犀轩即可。”
“犀轩,令师对兄台期望之深,可见犀轩兄的学问定是极好的。”
“哪里哪里。”秀才虽然否认,可语气里的自得和骄傲却是藏都藏不住。
这两个人越走越近,似乎正奔着这灶房里过来了,绵娘的眉头拧起了一股劲,胸腔里的一颗心在扑通扑通的跳着,说不得是生气讨厌还是慌乱不安。
“哎呀!”
梅二婶慌乱道:“断在里面了。”
她已然十分小心,却不想在听到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分了心,一不小心就将断刺拔断了,
露出来的那一节已经被拔掉,其余的全然埋在皮肉里。
顾骢正转到灶房边上来,听见里面的声音,就站到了门口,看到的就是两名女子正头挨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背对着他的正是一直躲避自己的绵娘。
梅二婶唤了一声:“顾少爷。”
急匆匆的站了起来,就要去豆腐娘子的屋里拿剪刀。
“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绵娘的掌中扎了木刺。”
梅二婶说着话就出了灶房。
顾骢顾不得去管她,只拿一双眼睛看着正转过头来的绵娘,她柳眉轻蹙,神情忧郁,眼中带着盈盈泪光。
顾骢心下一动,下意识的就想将人揽在怀里,好好的疼爱一番,却不防一眼瞄到她正在流血的手掌心,方知她这是疼出来的眼泪,心中越发的心疼,只是还未等他说话,身边的,另一个人已然开口,
“绵娘,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点事情都做不了,这血要是滴到菜里,可还叫人怎么吃?”
秀才眼中十分的不耐烦,全然不复方才彬彬有礼的模样,只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小家子气不肯见人的绵娘给他丢了人。
真是上不得台面。
秀才心中暗恼,忙对着顾骢赔礼道:“拙荆鲁笨,还请守之不要见怪。”
“我不见怪。”顾骢一字一顿,回头叫顾文:“取了伤药来。”
秀才疑惑,觉察顾骢已经不复先前的和气,这句话里,带着莫名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