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娘子果然依言将阿采叫了进来,理由是给秀才倒茶。
哪怕是已经来到城里这么长时间了,她身上一些原来的秉性还是没有改变。
走路步子大,说话声音大,对人对事脾气大,这让家里的下人不知道在背后添了多少茶余饭后的闲话,不过因为是主子,再怎么不好,这些签了卖河蟹身契的奴才也不敢当面说什么。
阿采看着她出来,连忙往旁边躲了躲,生怕再一个不小心惹得她不高兴自己又挨一顿收拾。
等人走了,方才推门进来。
屋子里的秀才正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再看。
阿采走过去,小声道:“少爷。”
秀才淡淡的点了点头。
阿采连忙给他倒茶。
秀才的目光却再也没有回到书上,而是一直落在阿采的脸上。
阿采相貌并不出彩,只能称之为清秀,不过温顺柔和,低着头的样子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气质。
恍惚间秀才只觉得好像是看到了当初的绵娘,刚过门的绵娘当时似乎也有过这样子,低眉顺眼的,不过很快,就露出了原形。
“少爷,您用茶!”
阿采一声小心翼翼的互换,让秀才回过神来。
他接过阿采递过来的茶杯,手指轻轻的摩挲了一下阿采的手背,吓得阿采连忙抽回手,受惊似的看着秀才:“少爷!”
秀才微微一笑,道:“阿采,你家住哪里啊?怎么会卖河蟹身至此呢?”
天冷了,宋李氏给宋知恩找出来了薄棉衣,毡帽,还有一副棉手套,不过是薄的,这个时候带着正好。
宋知恩顺便给阿姐送来了一套,棉衣是过了夏拆了重新做的,棉花还是老棉花,里子是好几块布头拼接到一起的,就这样还打了好几块补丁,面料也是最便宜的粗布,颜色都灰扑扑的,不过没有打补丁,看起来也是整洁干净的。
棉手套和毡帽是宋知孝的,已经戴过几年了,不过好在宋知孝保存的比较好,现在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一样。
绵娘看着这些东西发呆:“……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阿娘找出来的,让我给你送过来的。”
宋知恩很高兴,觉得阿娘还是惦记阿姐的。他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家里现在的气氛怪得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样的尴尬局面,只能兀自着急罢了。
事实上宋李氏对绵娘的态度依然冷漠,和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是那样的尖酸。
不过毡帽是暖的,棉手套里面热烘烘的,棉衣穿在身上,挡住了许多风寒。
绵娘抿着唇角,眼里有一丝笑意。
等弟弟出去,将棉衣穿上,毡帽戴上,对着水缸里的倒影打量了一番,水里的那个人早已经没有了一点女娘的样子,因为身材瘦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还未成年的男孩子,每天风吹日晒的,脸上的皮肤倒是越来越黑了,绵娘下意识的直了直身子,领口露出来一小截白河蟹皙的肌肤,看起来是那么打眼。
不过绵娘没注意到这些,她的注意力很快就放回了毡帽和手套上面。
这些都是阿哥的东西。
绵娘双眼模糊,恍惚间又好像是看到了阿哥带着旧毡帽,棉手套,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也不知道阿哥现在过得怎么样,在那里到底好还是不好。
虽然顾骢说的,会找人照顾他,可是,人家那么大的一个将军,真的就会一直关照一个小小的配军么?
而且,战场上那么凶险,真的只要关照就可以了么?
阿哥性子耿直,就算是有了关照,在队伍中也说不定是会吃亏的。
经历的越多,绵娘就越明白,不能将外面的人都看成田家湾一样的人。
那些明明你不去招惹,却无缘无故的就想要为难你的人很多。
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抱着善意。
“阿姐,在想什么呢?”
宋知恩站在门口,背着书包疑惑的看着绵娘。
“怎么还不走?”
听到声音的绵娘回过神来,连忙道:“走,走,这就走。”
毛驴车已经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绵娘将空了的豆腐盘子拿下来,赶着车奔着下一个村子去卖豆腐。
回头看到刚刚还是用走的,宋知恩现在竟然又跑了起来,连忙喊了一声。
“细伢子,刚吃完饭,慢点跑,小心一会肚子里又觉得不舒服。”
宋知恩哼哈答应着,可是一旦离开她的视线就又开始跑了起来。
西北,雍州城外。
冬天里的寒风中裹着沙子,沙子刮进嘴里,一顿训练下来,好一会都不能将嘴里的沙子吐的干净。
磨一磨牙,都能觉得牙碜的够呛。
就算是躲在墙根底下,还能感觉到沙子时不时地落在碗里。
吃上第一口饭,就感觉嘴里的沙子混着食物一起停留在口腔里,连嚼都不想嚼,恨不得直接咽进去最好。
可是,当你吃进去的是一块肥猪肉,就算是有再多的沙子混在里面,也不会让人觉得难以下咽了。
每天训练小队里的第一名这一天都回头红烧肉吃。
肉不多,可都足够大块,吃着也过瘾解馋。
就为了这一天三顿的红烧肉,每个队伍里的竞争都不知道有多激烈。
宋知孝将自己碗里的五块红烧肉分给了身边的老头两块,老头姓魏,也是个配军,原本是个教书先生,据说是得罪了县太爷的小舅子,被安了个罪名,发配到了这里。家里只扔下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和一对妻儿。
前些日子几乎每天都队伍里的最后一名,这几天终于咬着牙能落下一个两个的,从最后一名爬到倒数第二名,好歹是能吃顿饱饭了。
其实说是老头,这个老魏年纪也还不到四十岁,在这西北黄沙厚土的熬了两个多月,再也看不到教书先生的半点斯文。
此刻看着碗里多出来的两块红烧肉,差点没掉出眼泪来,他几乎已都要忘记了自己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一再的谢过宋知孝。
“说起来,拙荆做这个到是一绝,以往每逢年节,或者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她总会烧上一碗红烧肉,再给我打上二两酒,现在……唉……也不知道她们娘几个在家里过得怎么样了?这日子,她们可要怎么熬啊!”
宋知孝同样看着碗里的肉发呆。
他也都快要忘记自己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还是在顾宅里,那个时候,和那些真心照顾自己的兄弟们一起,有说有笑的,也是吃着红烧肉。
顾家的主子不会苛待下人,少爷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赏下一壶酒来,吩咐厨房,给加两个菜。
他和顾武的关系最好,以前一直觉得他是富贵少爷身边的人,不太好接触,甚至是排斥的,而顾武身上也确实是有一些傲气的,毕竟是主子身边伺候的人,就算是没有那些不好的做派,看人的时候,目光也常常带着审视的。
只是顾武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他和顾文两个从小就跟顾少爷在一起,也是学了许多本事的,性子倨傲一些,也能理解的。
只是当时的宋知孝常常想不明白,既然是这样,顾武又为什么回放下河蟹身段和自己结交呢?
难道就只是因为绵娘救过顾少爷,所以,他才那么做。
可是,很快,宋知孝就将这些疑问都给抛到脑后去了,顾武这个人实在是很讲义气,很值得结交,这样一来,宋知孝也就不觉得他那些脾气是脾气了,反倒是觉得有本事的人有脾气也是正常的。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不敢有脾气。
他就是那个没本事的,所以,脾气也早就磨没了,想起家里的父母弟妹,宋知孝心头一阵酸涩。
出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他今年不在,家里的活恐怕都要落在阿爹一个人的身上,细伢子也不知道听不听话,阿娘的腿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疼过。
还有绵娘,就被那么稀里糊涂的给休回家去了,闲言闲语一定受了不少,要不是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一时糊涂,承认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错,梅家也不会找到借口将绵娘休弃。
这般想着,宋知孝心头只觉得越发的酸涩。
明明已经到了应该顶天立地的年纪,却不能帮父亲分忧,照顾弟妹,还要家里人为自己操心。
他越想越是觉得羞愧,就算是碗里的红烧肉,吃着都变得没滋没味的。
“不想吃就别吃,吃得这么费劲,让你吃点肉,好像是再让你吃毒药一样。”
宋知孝抬头, 叫了一声:“队长,刘哥,孙哥!”
“你小子今天是出了大风头了,竟然拿了小队的第一名,下一次的目标是不是全军的第一名啊?怎么着,一个配军还想要翻身,也不撒泡尿找找你那德行,就差脑门上刻着个‘罪’字了。”
姓刘的前两天操练的时候磕掉了半颗门牙,现在说话都漏风,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挡不住他狐假虎威的闹腾。
这个队伍里以前占据第一位的一直都是队长武亮,今天被宋知孝占了第一名,这些人心里自然是不忿的。
就连昔日不怎么将当回事的武亮看着宋知孝的目光都藏着敌意。
他们不认为宋知孝一个配军还能有什么翻身的日子,可就是不想让他抢了风头。
宋知孝忍气吞声,不想跟他们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