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预料到可能会在阿娘这里收到这样的指控,可当这话从宋李氏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绵娘的心里还是老大的不舒服,她看着手中的那吊钱,说道:“您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第二次,这样的指责她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次,可这并不能阻挠绵娘的决定,不然她也不会用上先斩后奏的这一招。
“您自己想好了,小弟要读书,在学堂里顶多再读二年,就应该将他送去正经的书院了,到了那个时候,交给老师的束脩就要高出许多,更别说其他这样那样的费用。当初家里要是有钱,阿哥也不会回来种地吧?”
宋知孝虽然憨实,可读书也是用功的,脑子也不笨,若不是家里实在是没钱,阿娘摔伤之后,家里更需要一个壮劳力,他也不会从学堂回来跟着阿爹下地。
绵娘一句话戳到宋李氏的软肋上,宋李氏瞪着她,开口就想要说要不是因为她,宋知孝还不会去边关呢。
“阿娘,咱们今天不说这个,行吗?”绵娘打断了她的话头。
宋李氏愣住了,她已经习惯了随意的向绵娘发泄自己的不满,根本不管女儿的心里是不是难受。
绵娘也从来不反驳她,每一次被说了都只是鹌鹑一样听着,不会有半句反驳。
“我知道,咱们家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我阿爹的死,我阿哥的充军,都是我害的,我心虚,我内疚,我知道我对不起咱们全家,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可以生气,可以发火,您骂我也是应该的,我自己都三五不时的想骂我自己一顿,我不觉得委屈,这本来就是我应该承受的,谁让我当初做错了事情,可是,咱们能不能每次说到正经事的时候,都拿这些事情来说一通?”
“正经事,你说的那些都是正经事吗?”
“我说的不是正经事吗?江停帮着给阿哥送信,桃源居跟咱们订做豆腐,每天下来能多收多少钱,这一个月下来又是多少钱,您没卖过豆腐,可我交给您的钱您心里没数吗?小弟要读书,哥哥几年之后回来,你不打算再给他说一房媳妇,你说这些都是我的错,你想没想过,要是咱们家当初有钱,会有换亲这档子事吗?没有换亲,不和梅家噶亲,娶了妩娘,这些事情同样不会有,当初若是有钱,你的腿能及时找大夫给治了,现在还用拄着拐杖来回走吗?这些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穷,咱们也不图大富大贵,可是,钱总是要够花才行,当初我拦着不让阿哥去顾家做事,你们全都动了心,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想一辈子受穷?穷日子没过够,还要在继续过下去吗?”
“你阿哥让人捎回来了银子……”
“是,我阿哥让人拿回钱了,那又怎么样,咱们就指着我阿哥这点卖命钱过一辈子吗?坐吃山空立地吃陷,何况咱们家还不趁那个金山银山!”
绵娘说的激动,差点忘记了这是自己亲娘。
宋李氏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此时此刻却忘记了说话,瞠目结舌的看着她,也忘记了自己心中的那些怨言。
两母女针锋相对,难得的一次,是绵娘占了上风。
不过绵娘的心中并没有胜利的快感。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这个家一切的困难都源于“贫穷”二字,若不是因为这个“穷”字,也就不会有这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发生,她不图大富大贵,却总要让阿娘和弟弟过得好一点。
绵娘也不和宋李氏多纠缠,把话说通了,该干嘛干嘛去,余下的时间,让宋李氏自己消化。
她对自己亲娘还是了解的,这个事,她不管怎么犹豫反对,到最后也只能同意,就像是江停送信,自己做豆腐一样。
不过这一次,绵娘料错了,宋李氏不识字,等道宋知恩回来,听他将字据读了一遍,又让他去将里长和里长媳妇请过来,说是要商量点事。
她觉得这是大事,不能就这样草率的定下来,心里还是觉得里长懂得更多一些,让他帮着拿个主意更好,等里长他们过来之后,想了想又让宋智恩跑去隔壁将云娘爹娘叫了过来。
东西两院处了这么长时间,生气也好,别扭也罢,遇到事了,那些不愉快就统统放下了。
云娘和她爹娘一起过来的,绵娘听见院子里的声音走了出来,低声叫了一声“叔,婶。”
阿云娘冲着她竖了竖拇指,跟着阿云爹一起进了宋李氏的屋,云娘则直接钻进了绵娘的屋子,绵娘正在烧水,茶壶里放着的还是去年宋有福花便宜价钱买到的茶末,平时舍不得喝,也就是家里来客人了,才能拿出来。
绵娘望着她说道:“你们家婶子上次走的时候是气走的,我都没敢想,细伢子能这么痛快的就将他们请过来。”
云娘蹲在她的身边,给她递树枝:“这有什么难猜的,我回家将事情一说,我阿娘一直在家里等着呢,她还和我阿爹商量,这事要怎么和你娘说,才能说通。”
绵娘有些紧张的问道:“你阿爹阿娘怎么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这件事做的不对。”
“什么不对,你没看到我阿娘冲着你竖着手指头吗?我阿娘说了,你啊,也就是看着性子软,实际上心里是个有大主意的,这当家过日子,一点都不比男人差,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买卖,可是,能和人家谈下来,还是你的能耐,你不要想得太多,以后就安心做豆腐就行。”
云娘说的没错,也许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好事,绵娘送茶水进去的时候,里长正在给宋李氏算账,算这个家一年的花销是多少,算绵娘卖豆腐一年能剩下多少钱,人家上门来取豆腐,这个家里,只要受点累,一天就能挣到平时两天才能挣到的钱,一年的收入翻了一倍。
前提是绵娘真的能挨累。
里长惯会处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纠纷,说出来的话就特别有条理,宋李氏一向是很信服。
云娘家里,虽然阿云娘才是说话嗓门大的那个,可是,外面的事情,也都还是阿云爹做主。
字据又被翻来覆去的又看了一遍,又问了一些绵娘当时的情况,两个男人一致认为可行。
绵娘这件事做的无赖,字据都签了,才回来和家里人说,就算是宋李氏不想同意,也没办法。
就为这,里长看了绵娘好几眼。
绵娘被他看得略有些心虚,却还是挺住了。
站在那,腰板笔直的像是一根擀面杖。
到是阿云娘和里长媳妇两个人,一味地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大概也是不想再和宋李氏吵起来,这一次没说绵娘的不容易之类的,只是告诉绵娘,忙不过来的时候尽量和她们说。
里长媳妇看了绵娘脚上的那双旧棉鞋好几眼,当着宋李氏的面什么都没说,出了宋家的大门,又和阿云娘一家告了别,听着人家进了屋,关了门,才小声跟自家丈夫抱怨。
“绵娘脚上那双棉鞋,都已经穿了二年了,这宋家嫂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算是生气,自己家的闺女,也不能不疼吧,一双新棉鞋都不能给做?”
“你咋就知道没有做新鞋,谁的新棉鞋能在家里干活穿着?我干活的时候穿着的鞋,都是掉底了你又重新掌的。”里长觉得女人们就是这样,太大惊小怪,一双鞋而已,新的旧的能怎么样。
“你当我瞎,绵娘每天卖豆腐的时候就穿着那双鞋出门我看不到?她倒是有一双新棉鞋,可还没做得呢,那天我看了,鞋底才纳了一半,从今以后就要更忙了,等那双鞋穿到脚上,怕不是要明年冬天。我和你说,要不是怕宋大嫂多心,我现在早给那孩子做上了。还用得着遭这个罪。亏得那么大岁数了,脚上没鞋穷半截的道理都不懂,绵娘今天跟着人家谈生意的时候,人家还指不定怎么看绵娘呢。”
里长媳妇愤愤不平,以前绵娘未出嫁的时候,绵娘在她这里,也就是个普通孩子,没什么特殊的感情,现在的绵娘却让她越来越心疼。
里长知道宋李氏的心结在哪,他不能说出来,也怕妻子胡乱插手反倒给人添了麻烦,听了这话连忙阻拦道:
“行了,就你话多,我告诉你,这事你别管。你要是真的想帮忙,三五不时的过去帮着宋家姑娘干点活也不是不行,其他的就别插手了。”
“知道了,你真当我是那么蠢的人,要是想插手,早就去插手了,哪里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到了家门口,里长还是不放心,趁着关大门的功夫,拉住了妻子嘱咐道:“以后也莫要在宋大嫂面前帮着绵娘说话。”
“为什么?”里长媳妇竖起了眉毛,听到这话就生气:“她自己想不开,还不许别人给她讲讲道理,也算是一把年纪了,总不能还这么不通情达理吧?”
“你知道什么,她们是亲母女,天大的矛盾也架不住天长日久的相处,又不像是婆婆媳妇,随便一句话都要多心,哪里就需要你们帮着调节的。母女可没有隔夜仇。”
“是啊,母女没有隔夜仇,可这仇都这么放了两个月了,当初绵娘差点被人打死,她不也是连句话都没说吗?”里长媳妇说着说着生起气来,连自家男人都跟着一块恼了,扔下了关到了一半的大门,转身就进院了,不愿意再跟丈夫说一句话。
图剩下里长错愕的看着那半扇大门,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夫妻两个闹了别扭,还是为着别人家的事情,他这是图啥呢。
绵娘算了一下时间,多做三盘豆腐,人家第二天还要赶早来取,比平常至少要早起一两个时辰,她生怕自己睡得沉了起不来,根本没睡死,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轱辘一下爬了起来,做完四盘豆腐,鸡才叫了头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