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孝略有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里长媳妇和里长爹都在族长家吃饭,家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
里长打开门,让宋知孝一起进去。
“正好,咱爷俩趁着这会儿功夫说说话。”
里长给宋知孝倒了杯凉茶,宋知孝连忙接过去,转身帮着里长把烟装上了。
里长看着他熟练地动作,微微一笑:“你这拿惯了刀剑的手,没想到还能做这种事。”
宋知孝扯了一下嘴角,却笑不出来,神色有几分伤感:“从小就做的事情,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宋有福也喜欢抽这种老汉烟,腰里面常年别着烟袋杆,宋知孝的确是从小就做这个,后来渐渐大了,这件事就交给更小的宋知恩去做了。
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宋知孝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给阿爹装烟了,仔细想起来,最后一次装烟还是自己成亲前夕,跟阿爹在地垄头,那个时候,还在铲豆子,累了,爷俩坐在那歇着,阿爹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娶了媳妇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要担负起两个家的责任,而不是一个家的,因为他妹妹嫁的婆婆家就是他的丈母娘家,梅家的儿子身体不康健,他不管是为了自己媳妇,还是为了自己妹妹,都要多负担一些。
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
宋知孝仔细回想着,他想的最多的不是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只是问阿爹,是不是不换亲自己就娶不上媳妇,娶媳妇的事情就真的这么着急吗?不能再等两年?
他觉得再等两年,他可能就能攒够足够的钱,到了那个时候,出得起人家要的聘礼,也能给妹妹备下一点像样的嫁妆,这样不管是娶是嫁,都不会被人瞧不起。
当时阿爹却只是摇摇头:“两年,咱们家的日子已经过了多少个两年了,你不念书都已经有了两个两年了,日子过得怎么样呢?不还是这样吗?就算是再过两年又能怎么样?而且,再过两年,你成了老光棍,你妹妹成了老姑娘,那个时候就更难遇到合适的,还不如现在这门亲事呢!”
“那就让妹妹先找婆家,我再等两年!”
“这是昏话,哪有哥哥还没成亲,妹妹现嫁人的?再说了,就咱们这样的家庭,不换亲你以为就真的有很多人上门来提亲吗,人家不怕被牵累吗?”
宋知孝再也反驳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阿爹说的话是对的,没错,如果不是换亲,自己就娶不上媳妇。
眼看着周围的同龄人成亲生娃,父母早就已经开始着急了。
一步错,步步错。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软弱,会害了这个家,害得妹妹被人休弃,还害了阿爹的性命。
一个装烟的动作,让两个人都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里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现在这样,你阿爹泉下有知,也一定很高兴的。”
宋知孝闷闷的“嗯”了一声。
里长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有话要说,可是自从宋知孝跟他进了屋之后,他只说了那么两句,就一直在抽烟,反倒是眉头越皱越紧。
宋知孝看出他是一定有事,这事还不好开口,不过他也不催促。
只是耐心的等着。
一袋烟抽完,里长终于找到了话头:“大郎,你跟老叔说实话,那个江一寒,真的是你们家的远方亲戚吗?”
宋知孝一愣,他猜测了许多,只是没想到里长要问的竟然是这件事。
他看着里长。
里长说道:“你也不用瞒我,你们家的那些亲戚,当初刚和你们家断了联系的时候,我受了你阿爹的托福,曾经托人帮着打听过,可是,你们根本没什么亲戚了,远房表亲,更不存在,你姥爷他们家当初就是外来户,在咱们这,就他们一股,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怎么就能突然跑出来这么一个远方亲戚呢?”
自从姥姥家搬走,几个舅舅断了联系,阿娘心里介意,轻易不会提起这些人,这些细情他根本都不知道,只知道忽然有那么一天,自己舅舅他们就忽然举家搬走了。
开始的时候,还能有书信来往,后来书信慢慢的就断了。
“不是说是远方表亲吗?”
江一寒当时说是远方表亲,他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江一寒这个说法简直是再好不过了,远房表亲,就代表不那么熟悉,自己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外人又怎么知道。
里长轻笑一声,道:“是吗?”
宋知孝知道他心中有怀疑,也不意外,里长既然能问起这个,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不瞒您说,我原来也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样一门亲戚,这不也是后来遇着了才知道的吗。”
“真是上过战场的人,连谎话都会说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里长淡淡的说道。
宋知孝正要开口分辨,里长却只看着他,神色了然洞察。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瞒着大家,不过你们既然不说,那想必是一定有苦衷的,我自然也不会说出去,可是,我总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大郎,我跟你阿爹这么多年的老兄弟,我又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我面前咽的气,你觉得你们一家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能对得起你阿爹吗?”
里长这么一说,宋知孝编不下去了,只能妥协:“好吧,实话跟您说了吧,他当然不是我的什么表哥。”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突然冒出来这样的一门亲戚,本来说是跑生意的,却忽然就当了官,这个官职比你的还高,你老叔没当过兵,不知道你们这官职都是怎么晋升的,可多少也知道一点,这官职升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还有啊,他那么大的一个官,却就这样一个人跟着你回来,身边连个人都没带,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里长毕竟还是有点见识的,所以,想的更多一些。
宋知孝并不认同他的这番话,他不也是一人一马就回来了吗,身边一个随从都没带,主要是想着自己回家而已,没必要摆那个谱,说穿了,脱去那身战袍,他心里还是将自己当成了那个普通的乡下小子,想的也就没有那么多。
至于江一寒,不带人过来,宋知孝猜测他一个是怕行动不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身边不习惯带人。
他见过江一寒带兵打仗,排兵布阵,却从没有见过他身边跟着任何随从。
这位太傅家的小公子,大概是因为成长经历相关,不习惯前呼后拥,甚至人前也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除非必要,否则绝对不会多说话。
可其实就算是这样,现在的江一寒站在人群中,也是不容忽略的存在。
这不仅仅是说他站在田家湾这群父老乡亲面前,就算是跟段不严顾骢顾骍等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气势也是不输的。
说他只是自己家里的表亲,的确是让人不敢相信。
换做是自己,恐怕也早已经怀疑了。
里长这么说了,宋知孝索性也不瞒着,将江一寒的身世全部交代出来了。
这个叔叔,对于他们来说,是比族亲还要亲的存在,家里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里长都没看过笑话。
现在说出来了,宋知孝的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只是隐去了江一寒在荣王府卧底的事情,这件事皇帝都没说过的事情,别人自然不敢轻易说出来,现在知道内情的也不过是段不严等人。
顾骢顾骍也是知道的,不过那对兄弟也是绝对不会随便往出乱说的。
“竟然是这么回事?”
里长只以为这是宋知孝的同僚,万万没想到原来竟然是这么回事。
“江太傅,我知道的,前些日子县城里还贴了公告,皇帝昭告天下,江太傅是被陷害的,特地为他平反。”
帝师,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原本受尽天下读书人的追捧,后来冤案发生,他立刻成为天下人唾弃的对象,就连昔日那些曾经奉他为表率的读书人也都对他的行为很不齿,可是当冤案平反,他在读书人的心目中再一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地位比以前更高了,曾经写过的诗词和对子还被印成了书籍,皇帝也追封了他的官职。
只是可惜,诺大的江家,只留下一位小公子。
里长读书少,天下事知道的却比村子里的其他人更多一些,尤其是荣王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牵连甚广,里面的相关人物只要是个人都能说上一两句。
没想到江一寒竟然就是这位小公子。
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家里若只是做生意的,又怎么可能,一个宋知孝已经是破例。
“可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读书人!”
里长困惑,这个人能看出来,举手投足之间很有教养,坐在那身姿笔直挺拔,眉宇间说是气势轩昂也不为过,哪怕是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身上的贵气。
可是真的看不出来读书人的气势。
宋知孝笑了:“他的学问的确是好的,而且熟读兵法,只是似乎不太擅长写诗作对子。”
“没时间,毕竟他父亲去世的早,也没人教过他这些东西?”里长猜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