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头顶光秃,蓄著长胡子。老当益壮且身穿传统袴装的他仅是静静站著,便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校长田所。
历代校长照片最前头的空白相框里,写著这个名字。
时岛的校长与一般学校经营者不同,由于这个职位常受到政治斗争与时代民意左右,因此时常更替。
而老谋深算的他已经担任校长十年以上,就连市长也不太敢跟他随便乱哈拉。
“你只想说这些话不成。”
这番挑衅的话语成功地激怒了阿萨可,凜则是扶额叹息。
“竟然一见面就冷嘲热讽。老不死的,如果想早点进棺材,我大可帮你一把。”
老者摸摸白胡子笑着,完全不把刚刚那番狠话放在心里。
“唉,办不到就別乱呛人,你这个臭小鬼。要我像以前一样,把你抓起来打屁股吗?”
“哼!我才要把你那撮叫人看不顺眼的胡子绑成蝴蝶结!”
“啊?”
“哦?”
“你想打架?”
“当然要打!”
“两位。”
两人差点动手开打,结果被冰冷至极的声音挡了下来。
“请你们到此为止。”
凜满脸无奈地摇摇头。
一老一少立刻大吼大叫,互相把责任推给对方。
“凜,是他故意挑衅我,”
“少胡说八道,是没有犯下陈列猥亵物罪,而是陈列卑微物罪的你不对!”
“你的肮脏白胡子才是猥亵物吧!”
“啊?”“哦?”“小鬼,你想打架?”“那是我要说的,”
“你、们、两、个。”
凜有如拖走即将开咬的幼犬般,抓住凑到桌子边的阿萨可衣领把人拉开。被拉走时,阿萨可仍用“下次绝不轻易放过你”的眼神瞪着校长,而校长也露出表达“走夜路时当心点”之意的目光,竖起中指挑衅。
“哼,真是个臭小鬼。”
田所说完笑了起来,几乎在脸上挤出一道深刻的皱纹。五年前,也就是阿萨可仍在岛上时,田所就到时岛这所幼小中高大一贯式学校担任校长了。由于他的方针就是不听话的小孩要严惩,因此曾被田所打过屁股的孩子们,全都把他当成仇敌看待。
“你们感情真好。”
凜的自言自语引来两人异口同声回答:“才没有!”
“校长先生,请您先完成入学手续。”
“嗯。”
校长轻抚白胡子两、三次之后,开口:“我当然会允许阿萨可进入本校就读。把文件给我。”
行政手续持续了好一会儿。好几份文件盖完章之后,其中一份被交到阿萨可手上。
学生手册。
盖上朱红章印的学生手册不仅是在学证明,更是官方身分证明。至此,他终于变回一个“人”了。
“凜同学,竹井老师。”
一边透过镜缘瞄了两人一眼,一边不停在文件上簽名的校长说:“阿萨可确实交付到我手上了。两位可以回去了。”
“啊只有我们要离开吗?”
“没错。凜同学,顺便帮我把她找过来。”
“明白了。哥哥,我们晚点见。”
由于当时阿萨可只把注意力放在离开校长室的另一个人,竹井身上,结果反而没发现凜有些迟疑的反应。
“那个人是老师?”
原以为他是统治局人员,但似乎搞错了。不过这样也说得通,毕竟凜仍是在学学生,
“好,手续全数完成了。”
簽完最后一项簽名的校长拿下眼镜揉揉眉头,正眼看向阿萨可。
“阿萨可,我们竭诚欢迎你来到本校就读。希望你能尊师重道努力学习,与同胞好好相处,细心教导后辈,满怀爱心的为国家与人类做出贡献。”
这番态度大为转变的一席话使得阿萨可先是眨眼不解,接着慵懒回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今天已经没课了,你就直接回去吧。哎呀,不对,等等还有学生会来详细为你说明,”
“不,在那之前,”
阿萨可打断校长的话,随着铿锵声举起双手。
“能不能先帮我拿下这玩意儿?”
“喔哦,我倒忘了。”
校长说着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银色钥匙,丟到桌上。阿萨可一脸不爽地伸手,想取钥匙解开手铐。
结果钥匙被校长抢先一步拿走。
阿萨可立刻伸手去抢。不过钥匙有如逗猫棒似的飞来飞去,抓也抓不著。
两次、三次。
“你究竟想怎样?”
阿萨可满心怀疑地瞪着老者,但没多久目光就被钥匙引开。
“哎呀,把钥匙交给你之前,我有件事情得先问个清楚。”
校长一手托腮,一手转著钥匙问:“我说阿萨可,这样真的好吗?”
他的表情像像在开玩笑,可同时又认真无比。
阿萨可弯腰俯视老者,借此试探其用意。“什么意思?”
“没什么,其实很简单。”
校长勾起嘴角,露出干练却又充满恶意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让人像野狗般逮捕又送到这种烂地方之后,你是不是认命了?”
“喂。”
气氛顿时紧张万分。
“我的意思是,不仅被人戴上手铐送进监牢,还被放话说不想死就乖乖听话,更要对我们唯命是从之后,你是不是就此认命了?”
“喂。”
当下与先前的小孩子嬉闹不同,已经演变成针锋相对的情况了。空气甚至因此发出劈啪声。
“事到如今,你还想知道答案?”
“没错。好了,赶紧说出来吧。”
过去的记忆於脑海中复甦。即使被扫地出门,阿萨可依旧拚命活了下来。即使得从呼吸开始重新学起,阿萨可依旧没放弃寻找小夜。
“我。”
结果好不容易找到的出路再次遭到封锁。
啪哩!玻璃柜出现一条裂痕。
“怎么可能认命啊!”
哐啷!玻璃窗瞬间破裂,碎片接连掉落到地毯上。
破碎声让阿萨可回过神,不停地大口喘气。
地毯上出现许多奇妙痕迹。
以阿萨可为中心的八十六公分范围内,忽然跑出许多羽毛。
田所只冷淡地盯着眼前异象,不为所动。
“我想也是。”
就算身处濒临临界点的杀意与随时都会伤人的魔法漩涡中,这位老者仍旧一脸淡定。
“既然如此,你应该不需要这把钥匙吧。”
银色钥匙在宛如枯木的指尖跃动着。阿萨可完全猜不透田所到底想说什么。
“假如不愿意,你別配合不就得了。”
“说什么?”
“不仅不配合,还把跑来找麻烦的统治局人员一个个丟出去,然后攻陷新宿那个令人不爽的统治局总部,大声要求说“不许管我”不就得了?”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个什么鬼?”如此心想的阿萨可大为混乱。他不认为老者的话是开玩笑。那对以十亿分之一惊人机率脱颖而出,高龄七十仍拥有魔法之力的老迈双眸没有一丝虚假。
“不,其实没必要那么做。你的目的肯定是找回妹妹对不对?”
老者更加慎重地对他说:“既然想找回妹妹,你就没理由待在此处浪费时间。立刻跳进海里,游到太平洋另一头找寻她的下落吧。”
“我、我怎么可能,”
“哼,你想说自己办不到吗?假如六年前的你听到这句话,保证会当场羞愧而死吶。”
阿萨可想拿钥匙解开手铐,可是钥匙被使出障眼法的校长一手藏了起来。
“没有可能与不可能。”
老者一脸慈祥,有如逗小猫似地把玩着钥匙。
“也没有自由意志。”
阿萨可仍拚命想抓住眼前的钥匙。
“失去梦想与希望,自我与自由全遭到剥夺,不知所措地露出卑屈卑微的面容怨天尤人,”
校长最后将它握在掌心,竖起食指指向阿萨可的心脏。
“那就是现在的你,阿萨可。”
阿萨可顿时无言以对,只像条缺氧的鱼般动了动嘴巴。
“为何突然把话说得这么重?”
真是不敢相信,眼眶深处突然湿了起来。没想到自己居然因为受到严重指责又吵不赢別人就哭了,简直跟小孩子没两样。
“哼,这张脸难看死了。”
老者没有放过他,指著失态的阿萨可穷追猛打道:“卑微、思考负面、怨天尤人、无处可去、无所适从。”
说完还笑了出来。“这是一副相当迷人的表情吶。”
老者爽朗地笑开怀。
“还是非常适合人类男性的好表情。”
“居然挖苦我。”
“我没有挖苦你,阿萨可。”
老者犹如临终前了无牵掛般,满足地闭上眼睛。
“收下吧。”
银色钥匙铿锵落在桌上。
“不过收下前,你得将某一点铭记在心。无论是反抗、迎合或是妥协皆无妨,你要等下定决心才拿起钥匙,不然就拒绝接受它。”
阿萨可举起手铐,吸吸鼻子。
他迷惘了。
对该不该拿起钥匙感到迷惘。
另外,他也对迷惘的自己感到震惊。
自前天至今天为止“阿萨可只知道遵守別人下达的命令。不,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拿出生至今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不义、大人的命令跟不平等待遇、倒楣与不幸通通没辙,最后只好放弃。但他今天终于发现,其实一切是好是坏,全都操之在己。
阿萨可现在相当迷惘,无所适从。
但他知道自己可以选择拿起这把钥匙。不管自己是抱持著想从内部改变这狗屁机制的想法,或者为了活下去而加以利用的想法拿起它都无妨。
只要脑袋没否定田所刚刚说的愚蠢梦想就够了。
因为那正是自由。
是自由啊。
在只能收下那把铁灰色小钥匙的命运面前,阿萨可对自由产生迷惘。
田所依然笑着。下午的柔和阳光射进室内,不知从哪儿来的樱花瓣飘了进来。人、时、物,在场的一切全有如祝福年轻人般,默默守护那股迷惘之情。
当阿萨可把手伸向钥匙之际,
叩叩。
门被人敲响了。
门外的人没等应声,连一句“打扰了”都不讲就没礼貌地猛力开门。
银风。
以及蓝光。
春风一边吹拂著女生制服,一边大举灌进校长室内。
门接着异于方才的粗鲁,被细心地小力关上。少女的金发与裙襬随即轻轻垂下。
那是一位妙龄少女。
与金发碧眼的外貌相比,她的气质更引人注目。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强烈意志,肢体语言又丰富。阿萨可只消瞄上一眼,就觉得自己能看得出她的个性。
另外,他还从少女的举止中观察出她有些不高兴。
“诺雅前来报到。”
少女语毕,从书包拿出一张纸交给田所。不,那并非书包,而是一本外观相似的古书。
“诺雅同学,敲门后得等人应声,唉,算了。”
校长先是仿佛被人先声夺人般,吃惊地看着女学生,接着转头对阿萨可说:“阿萨可,我帮你介绍。这位是担任本校学生会副会长的诺雅同学。她跟你同年级,暂时会担任你的指导员并照顾你,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她。”
“是。”
阿萨可朝诺雅点点头。“你好”。
“诺雅同学,他是转学生阿萨可。”
“是,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见到诺雅撩起裙襬正式行礼,阿萨可慌忙鞠躬回应。当下虽不适合行太过正式的礼,不过因为诺雅气质高贵的缘故,因此她行起礼来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突兀。
结果阿萨可顿时大意了。
“阿萨可,初次见面。我是诺雅,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诺雅倏地靠近。
“好、好近!”
等回神一瞧,人已经来到跟前了。诺雅利用行礼时的后座力往前踏步,用闪闪发亮的强势目光抬头看了过来。
阿萨可忽然觉得那双眸子有些眼熟。
“呃,初次我们不算初次见面了吧。”
“咦?”
她想必是当时杀掉巨大海龙的火焰使者,绝对错不了。
“不,初次见面。呃,诺雅同学?”
虽然曾留下深刻印象,不过阿萨可至今才发现她比自己矮了半颗头,身高其实不算高。
“你好歹是凜的哥哥,同学两个字就免了。相对的,我也会直接喊你的名字。”
“啊,好的。”
纵使搞不清楚自己是凜的哥哥跟直接喊名字两件事有什么关系,阿萨可依然点头回应。
“请多指教!”
诺雅倏地伸出右手。
阿萨可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是在玩猜拳”等到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终于明白对方想和自己握手。
他一边想着“无论外表和名字都好像外国人”,一边伸出右手,
“啊。”
结果手伸到一半就被手铐卡住了。
“欸?”
视线聚集在某一点上。
“那、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