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白昼摽掠

还是那个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每个人都在擦汗。

他们写在纸上的墨迹顷刻就干了,挨个传阅,到最后一人的时候,纸张都在发烫,好像不扔进火盆里都能焚了。

“商观致找到尧山,黄庭南还活着。”

“若是上报朝廷,恐朝廷会借机扣下我们换粮为土的帽子。”

“得生事。”

最后这一句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于是,有人挑头用暴力反抗官府了,像是一根无形的线,以饥饿为引,串联所有人,发粮发武器,洗劫粮店,烧杀抢掠,打起了推翻朝廷的口号。

粮食贵得好比珍珠,百姓实在被逼得无路可走,饿死和造反都是死,还是选择造反吧!

陆陆续续有五千多人起义,攻克附近几个村、镇子,新安边、宁塞营、柳树涧三堡,杀参将陈三槐,随即占领保安县。

商观致顾不得其他,第一要紧的便是平叛。

农民起义的声势是一天比一天扩大的,北方官僚们假装束手无策,甚至推波助澜。事情很容易闹大,如果各地都揭竿而起,那么将是半个国度沦陷的大灾难,将会日日有战争,夜夜不安宁。

他在六月七日,诛杀了起义军的头领,杀三百人,俘三百人,然而民怨沸腾不可消。

从黄庭南名下各个店铺搜刮出来的粮食,完全堵不住民众的嘴。

这些粮如果高价卖的话,只有少部分人买得起,可以保证那少部分人饿不死,如果低价卖,所有人都要饿死。

“边疆多事,征兵征饷,闾阎十室九空,百姓流离,络绎载道。每一经过处所,灾民数百成群,拥道告赈。白昼摽掠,弱血强食。盖饥迫无聊,铤而走险。与其忍饿待毙,不若抢掠苟活之为愈也。祈皇上慨发帑金遣官赈济,于以救灾民而安地方。如曰内帑已匮,诸饷不继,蠲赈两端,概靳不施,万一祸乱大作,天下动摇,勿谓臣今日缄口不言。”

商观致言辞激烈地上了一封信,奏疏中请求赈济。

故渊帮他改了两个错别字,然后说:“这篇奏章上奏上去,你再没前途可言。”

商观致:“老子不在乎。”

这篇奏章还是呈上去了,他就差直接说,哪怕是拿出点残羹剩饭施舍给农民,能苟活,谁都不会谋反。

朝廷拒绝了,理由是已经赈灾三次,地方祸乱不除,赈灾无用。要求他尽快镇压造反,否则还要治他的罪。

结果就是,饥寒交迫的灾民成流贼恣掠。

就连魏家村都被洗劫,一帮人饿红眼的饥民围了衬子,逼他们交出粮食,不然就毁坏农田。

“你们肯定有吃的,你们没吃的,怎么有力气干活!”

“把吃的交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铁锹,眼睛跟要吃人一样。

吓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都装家里面没人。

草鱼畏惧一百多人围着,他们村就十几个人,打肯定打不过,小声说:“要不要给他们?家里还有些土豆,肯定能撑到下次收获。”

罗氏摇头:“不能给。给了一次,他们就会来要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要粮,第二次要钱,第三次要命。我见过的,这些我全都见过。”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年又一年的乱世,罗氏是在苦水里熬出来的。

他们在村子里来回叫嚣:“快点出来,不然就把你们种的地全拔了!”

鲤鱼举着锄头的手都哆嗦:“那怎么办?他们人那么多,咱们不给,田地被毁了怎么办?”

草鱼叹息:“要是姐夫在家就好了。”

大家都很想故渊,想他想到凄凄然。

有的饥民一看没人配合,又不能真的毁了粮田,干脆就说:“咱们进屋里搜!用锄头把他们门打碎!”

砰砰砰。

一下一下的把木门砍碎,这帮人就像是蝗虫一样往屋里挤,像强盗一样挨家闯。

他们搜到了魏鹏家,打碎了门窗,魏鹏又惧又怕又气,“你们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我让你知道知道!”几个人拿着铁锹就拍打,打的魏鹏头破血流。

那帮人已经红了眼:“给不给!你们给不给!”

有的饥民充好人拦着:“我们就想要口饭吃,都要被饿死了,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吗?”

魏鹏直哭:“那谁来可怜我们,我们的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会被饿死。你们既然敢抢,怎么去抢有钱人家,大家都是地里讨饭的,来折腾我们干什么!”

“闭嘴,不给粮就打死你们!”

人在饿极的时候是不理智的,即使有一点理智也用在了不想多管闲事上。有些人暴躁起来,那就是揪着又打又揍,魏东都没声了。

有的把粮扔到了院门口,期待他们拿完粮就走,结果这帮人刮地三尺,务必要找到家里每一份粮。

罗氏有经验,领着儿女缩进地窖里,手里拿着大棍子,地窖口小,要是一个一个的跳下来,她就一个一个地削死。

外边的喊叫声凄厉,和胡人来的那天晚上没有任何区别。是烧杀抢掠、是无力抵抗、是希望剥夺。

忽然间听到一阵马蹄踏地的震声,商观致为首,盔甲上有着许多血迹,干和凝固,下跨天马玉花骢,威严眼神透着气概,有西楚霸王的气魄。身后千人骑兵,手拿长矛,有绞杀之势。

“快跑,官差来了——”

饥民一看这场景慌了,有的赶紧跑,有的藏在屋里。跑的被弓箭射中腿,藏屋里的被揪出来。连带着村民也被搜出来,官兵对着还算客气。

但村民们还是慌张,官兵比强盗好不到哪儿去。

但鲤鱼兴奋了,几乎跳起来说:“姐夫!这个是我姐夫,是个大将军!”

商观致看着他,头疼地拎马让开路,他身后,故渊和董池鱼共乘一骑马。

故渊幽幽地盯着鲤鱼。

“姐姐……姐夫……”鲤鱼浑身发凉,赶紧躲到了罗氏后面。

故渊脑袋一歪,天真无邪:“是叫我吗?”

罗氏把鲤鱼揪出来拍打着他,骂道:“你有几个姐姐,大丫不算,你就一个姐姐,见谁都叫姐夫,你疯了吧!”

草鱼拦着,护着鲤鱼,“娘,别打了,本来就不聪明,打一打更傻了。”

董池鱼翻身下马,“娘,别打了,你手疼。”

罗氏回手就拍她,“不疼,我打死你们得了,小的小的不省心,大的大的也不省心,怎么敢离家那么久!”

董池鱼往故渊身后躲,陪笑道:“出去找活干了,赚了点银子,回家给你看。”

罗氏畏惧那些满身杀气的士兵,拉着女儿的手臂,小声说:“他们怎么回事?”

董池鱼:“我答应赠他们一批土豆,他送我们回来,亏得回来的及时,可解决眼下的麻烦。”

那些饥民在面对持刀持枪身着盔甲的士兵时,是没有优势的,但他们背靠着背手里的锄头还举着,似乎是想要螳臂挡车。

“朝廷钦差在此,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你们这群暴民胆敢抢掠,视法度为无物……”商观致呵斥地声音说不下去,因为那群暴民当中有鞋子都没了的老者,有抱着孩子的母亲,有瘦的像个小骷髅一样的半大孩子,有佝偻着的青年,就连那些壮年的汉子,脸上都布满沟壑,像是干裂的土地,眼神呆滞。

褪去那层恐怖的恶魔一样的黑暗,他们每一张脸都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可怜。

士兵们抬出一具尸体,是魏鹏,他被殴打得惨不忍睹,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算不上,眼球都没了,脑浆直往出淌,血流了一路。

魏东只觉得心肺俱裂,腿软跪在地上,嚎哭道:“你们这群畜生!怎么能将他生生打死!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呀,我们本本分分庄稼汉,他们来又是杀人又是抢粮,我们招谁惹谁了?!”

谁可怜?谁可恨?谁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