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的军队象疾风骤雨般袭来，彰义门外饮马，战斗的烽火照亮夜空，整整打了一夜才退。
翌日白天，新城外又吹起了攻城的号角，杀气弥漫，杀声震天。
胡人好像不知疲倦一样，眼中只奔着胜利，来势如闪电，若奔雷，在晴朗的天空下，激战的酣畅淋漓。
新城士兵作为守家一方，反而气势低迷。
有曹君守城，商观致领兵杀敌，都没能振奋精神。
北国苦胡人久矣，一打仗就心生怯意，毕竟没打赢过。
城内好多铺子都关了，董池鱼去买硫磺和焰硝时，就见老人家在锁门。
她赶紧上前：“老人家，您铺子里的东西卖完了？”
老人家摇头：“还有，只是朝廷的军队都守不住新城，我这个老百姓又怎么守得住店呢？想着赶紧关了，回家去吧。”
董池鱼把钱掏出来，说：“老人家，守得住，卖我点东西吧。”
老人家叹息着，打开了门，带着董池鱼去拿硫磺等物。世家爱修仙，卖炼丹材料的铺子很多，这是董池鱼认为守得下去的原因之一。
像这位老人这样，态度悲观的比比皆是。
罗氏也不爱做饭了，站在家门口犹如惊弓之鸟，给草鱼讲着她逃那时候遇见的事，眼底是止不住的惊恐：“敌人杀来，孩子拉着爹爹，大人背着小孩，四散奔逃，哭声震天，朔风怒号。”
这样的恐惧会一代传给一代，草鱼想着亲身经历的那一夜屠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军旗在飘扬着，鲤鱼站在院里就看得见，他生出向往：“商将军肯定在迎战，我也想像他一样上战场。”
罗氏制止：“别胡说，你不能上战场，胡人杀人就像割麦子一样，他们的钢刀上全都是血。”
鲤鱼悲愤：“可就这么躲，要躲到什么时候去。”
母子二人吵了起来，把她们的惊惧发泄成愤怒。
忽然一声孩提大哭：“娘——”
草鱼提着裙子匆匆进屋，搂住了青鱼，“四姐在，青鱼怎么了？”
青鱼红着眼睛说：“好吓人的动静。”
他在睡梦中都被吵醒了，那一声声恐怖的动静正是战鼓和号角的声音。
在落日的照耀下，在暮云的映衬下，战场上的尸骨显得惨自，景象惨淡，外边攻城不断，城内人心惶惶，在这种高危氛围下，谁也不知能撑多久。
然而更大的危机产生了。
“世家发难了。”曹君站在将军的桌案前，“军饷卡着，粮草卡着，迟迟不给，这是要你的命。”
士兵们在拼死一战，拿不到粮饷，吃不饱饭，这像话吗？
让人心寒呐，被这样对待，谁还肯为国效力，抵御外辱呢？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还内讧，倒也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
商观致眼睛缓缓地闭上，揉着太阳穴，目前的糟糕局势，实属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他站起来，“我亲自去要。”
曹君说：“要不如抢，我跟你去抢。”
商观致摇头：“不，这样不行，董池鱼说的法子行不通。一旦强行打击世家，巧取豪夺世家财产，就会令他们那些世家官绅体面扫地以尽。这世上当权的终究是世家官绅，一旦他们的利益发生变故，就会在政治上变节，说不定会和胡人勾结，那样就是内外同生变故，我无力招架。”
曹君了解他的想法，“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董池鱼那里有个法宝可以帮你解决困难。”
商观致皱眉追问：“是什么？”
曹君不说。
商观致一时心烦，离开军营，前往世家之地要粮。
接待他的是他岳父，岳父亲自煮茶，以精选佳水置釜中，以炭火烧开。未全沸时，加入茶末。茶与水交融，二沸时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为茶之精。
商观致行了一礼：“岳父。”
岳父将沫饽杓出，置熟盂之中，以备用，做完了这一步，才看向他，慈眉善目地说：“坐下等会儿吧，茶就快好了。”
商观致坐下。
岳父将二沸时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茶汤煮好，均匀的斟入两人碗中，包含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之意。他说：“你来做什么？”
商观致单刀直入：“我来要粮。”
岳父叹了口气说：“有的话肯定给你，实在是没粮，秋既无收，麦又难种。野无青草，十室九空，这就是目前的处境。”
商观致眉头紧锁，“我未听说过今年的收成如此严重。”
岳父伤心地说：“你久在军营，当然不知外头的事。有斗米值银五钱者，有工作一日不得升米者，有采草根树叶充饥者，有夫弃其妻、母弃其子者，有卖一子女不足数餐者，有自缢空林、甘填沟渠者，有饿死路侧者，有鹑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枕比而毙者，有泥门担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残食者。村无吠犬，尚敲催呼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朴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常闻鬼哭。触耳有风鹤之声，满目皆荒惨之色。”
商观致攥紧拳头，直视他：“这种场面我见过，但不是今年，是胡人烧杀抢掠后，倘若新城破了，那么这个场面就是接下来。”
岳父喝茶，“贤婿，你太着急了，没人愿意看见新城破，是朝廷搬的粮真的已经发完了，你想要粮，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向世家借。那些个世家有地有田，不知囤了多少粮食。”
借粮是假，趁着机会迫使商观致低头是真。
他们就是要在这关键时刻，拿捏商观致。
——你要粮吗？
——要粮就低头，否则就日复一日的卡着你。
商观致没有碰那杯茶，起身就走，脑子嗡嗡响，思绪已经乱的不成样子，肉眼见假山三座，以石为骨，以土为肉，去因形其势，次第罗之。加之危桥欹侧，细卉蒙茸，略想象唐宋名手笔意。
长溪一湾，满种荷花，荇藻掩映，游鳞出没。
两岸重杨之下，系一艇，恍似江南水村。
方塘一泓，高柳古藤盘其旁，翠阶碧梧桐树其后，零雨夜滴，爽露晨流，意似人间蓬壶矣。
他们嘴上说着“有自缢空林、甘填沟渠者，有饿死路侧者，有鹑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枕比而毙者，有泥门担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残食者。”
但他们住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一块石头都是民众的骨肉血。
商观致闭眼，在睁开之后，眼底的血丝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