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旧记忆
后面的大臣掐准时机推了那小厮一把,他浑身乱颤着扑通跪在地上:“二公子,二公子确实未推三公子。”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蔑视的、不屑的。李元吉抿紧嘴唇,慢慢将目光投向一直垂着头不作声的李建成。
李渊老谋深算的眼中微光一闪:“你想要建成来作定论?来,建成,你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他向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招了招手,让他上前两步。
那时李建成不过十岁年纪,他抬起头来,未脱稚嫩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堪称痛苦的纠结神色。
李元吉就默默地看着他,用两人在一起玩耍时那双盛满了信任与欢乐的眸子。
半晌,李建成的指尖微微一动,仿佛是最终下了什么决定,他轻吸一口气:“的确是元吉自己摔下去的,与世民一点关系都没有。”
身后几个史官文臣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提笔磨墨,井然有序地刷刷记录起来。
这记录,可是以后质问时铁一般的证据。
李元吉的眼睛一点一点暗下去,直到光亮彻底湮没在无悲无喜的黑暗中。
事情已盖棺定论,李渊悠悠然地站起身,手掌在李建成肩头欣慰地拍了一拍,继而面色冰冷地对李元吉说:“念你年纪尚小,我不愿追究你欺骗的责任,便罚一个月内不许出府。这期间你就好好养病罢。”
史官文臣收墨卷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仿佛戏台上的人走过场。
待门关上,李元吉方才将皮包骨头的手从锦被中抽出,展开李建成方才趁乱塞给自己的小纸条。
十分漂亮的瘦金体,第一行写着:
三弟,先与你赔罪。可我们毕竟是兄弟,年纪尚轻,纵然任性一些……
已然看不下去了。李元吉迅速把纸条团起攥在掌心,浑身都在发抖。
既然早已父子情深、兄友弟恭地做出了决定、有了对策,又何必惺惺作态?
年纪尚轻?他二人不过相差几月而已!
半晌,他才探身将纸条置于火烛之上,任它烧成一堆无用的废灰。
那是李元吉第一次明白,身处在这个巨大奢华的铁笼内,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局外人。
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没有人值得相信,没有人是真心诚意地对他献出温暖。
往后几年间,他曾吃到过下了泻药的膳品、内中带蛆的水果,有时尚衣库新制的袍子送到手已被撕烂,夜里忽然有剧毒蛇虫顺窗爬进……不可一一枚举。
于是他慢慢逐渐筑起了强硬而冷漠的壳,将自己完好无损地包裹在里面。
孤僻而警惕的独狼,不会牵扯进任何事、不对任何人动真感情,也——绝不会受伤。
只是每至凄雨零落之际、盛日团聚之时,总要蜷起来借着幻梦独自舐伤。
二月微风好似剪刀,廊檐下两个青裙女子细声软语地聊着天,话题又渐渐转到将到来的腊礼之上。
神州东南部,有一唤作江口的小城。
其名出自所在之处——堑江入口,由此出发乘船向北行约二三日,便可达堑北。
两城之间海运贸易甚密,且此地还是南梁国入钟州的入口与船只周转处。
因此江口虽是小城,却也十分繁华,新鲜玩意儿往往出现得比皇城还要早一些。
此时,广袤的江面在艳阳下闪动着粼粼波光,有近十艘华贵结实的乌艚正缓缓停靠在江口港湾。
早就候着的脚夫们一拥而上,将一箱箱珍贵的南海东珠、红珊白瑚、玉石翡翠、玳瑁璎珞、五瑭七彩从船舱中源源不断地运出来,仿佛将这世上瑰丽之物全积在了一处,那光芒直炫得人眼晕。
众人忙乱之时,主船缓缓降下铺了上等毛毡的木质舷梯。
天湛云清,身着乌袍的青年大步走上甲板。他额角发丝被海风尽数吹起,露出一双细长如狐的眼睛。
紧接着,只见他双臂一振,抬脚踩住舷梯,兴奋地高喊道:“神洲,老子来了——!”
远处的山体传来阵阵回音:“子来了——来了——了——”
几只正在捕鱼的海鸟受了惊,登时欧欧乱叫着掠过水面。
船下众人抬头望去,却只见桅杆上一面紫旗随风飘摇,上书流畅狂放的二字:南梁。
若论整个神州城最热闹繁华之处,必然是锦泉街。
此处不仅商铺林立车马密集,更胜在戏院、青楼、赌场鳞次栉比,每至夜幕降临便一派纸醉金迷,酒香妙音在街上游来荡去,四处都是柔声软语的姑娘,叫人连魂儿都丢了七分。
神州民间有一首歌谣就是这么唱的:
锦泉芬,泉锦琛,梦中几度来相温
一更森,二更深,风缀热炕待娇魂
三更珍,四更沉,相会锦泉好交春
五更枕,鸡鸣愤,放罪杜康欲消存
……
“所以若是谁家的男人背着媳妇偷偷来了这锦泉街,那定是打野食来啦!”
女子巧笑着,吴侬软语不知要酥了多少男人的皮骨,只可惜对面的这个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她用细嫩手指捻起一串翠绿如玉的青提,缓缓递至男人嘴边:“不知公子也是只偷腥的猫么?”
正说着话,几枚提子忽然滴溜溜滚下来,径直落入女子大敞的薄纱裙之中,凉得她发出一声娇滴滴的惊叫。
“哎呀呀,”那一直不为所动的玉面公子这才啪地把折扇一收,一双狐狸眼笑得眯起,“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面上一副相当为难的神情,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伸了进去:“不如我帮姑娘拿出来吧。”
珠帘屏风后,两人凑得极近。
公子转而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云弟,你这胸真是五年如一日,毫无长进。”
原来,这貌美如花的女子竟是男扮女装。
远望只见他乌发云鬓、香肩半露,一双眼睛仿似六月兰湖,若非实实在在拿手探一把,着实瞧不出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