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见过自己这个儿子了,对他最深的记忆,似乎还是幼年时分抱着自己的腿撒娇的场面。
那时他还年轻,短短十几年,孩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
后来孩子耗尽所有恩宠,跟他背道而驰。起先他还等着孩子过来认错,可等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期间总有人对他说这个孩子自暴自弃、不知上进,也不懂感恩。
那些人抱着什么心态说的那些话,老皇帝当然知道,但三人成虎啊,就算是假话、谎言,听多了、说多了,外人和自己心里也都总忍不住起疑,于是最后就不想等了。
他有那么多孩子,少这一个不少。
现在再看到洛尘逸,老皇帝突然有些怔愣,他看着洛尘逸走近,看他一声风尘仆仆,突然就想到了洛尘逸跪在宫外要阻止洛桑联姻的那件事。
那个时候,他的眼神也跟现在一样,坚定、阴郁、愤恨、不甘,还有几分委屈。
洛尘逸抬起头,大概他也觉得很久没有来过太极宫,很久没有再见过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想过再看到他的时候,这人居然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去,时光和灵气迫不及待地要从他身上脱离,所以他这个父亲突然就……就老了。
洛尘逸愣了好一会儿,才在太监的轻咳声中,想起来行礼,哑声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皇帝本来有许多话想问,这个时候却问不出来了。
父皇……
哦,对了。
他虽然被夺去了金册金印,但却没有被夺走三皇子的身份,虽然是个异姓皇子,却也还是皇子。
老皇帝眯了眯眼,细细看他的面色,都说外甥肖舅,这孩子跟他年轻时候果然很像。
原来他年轻时候这么好看?
老皇帝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却只摸到一把苍须,叹了口气,道:“起来吧,赐座。”
“多谢父皇。”洛尘逸起身,神识从林锦墨沉重的伤势与青桥的混乱中抽调出来,看向老皇帝的手。
初见时那双手皮肤紧绷强劲有力,还能教他射箭。后来慢慢地老了,忘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这双手居然已经皱皱巴巴,枯朽无比。
他蓦地失语,当年父子决裂的画面一闪而过,心口不由一闷。
太监送来椅子,洛尘逸正要坐下,老皇帝又慢慢道:“坐近些,朕老了,看不大清,你上前来,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说话。”
洛尘逸眨了两下眼睛,掩住眸中的情绪,想说“是”,嘴巴却张不开,一股沉重的情绪逼得他只发出了一个闷闷的“嗯”音出来。
太监一声不吭地将凳子挪到了皇帝近前,洛尘逸坐下,两手成拳放在膝盖上,温润的侧脸此刻看起来格外悍利英俊,那张脸上却写满阴郁。
太监送上茶水,他伸手取茶,干裂的嘴唇忍不住抿了抿,掌心掐出的血印清晰可见。
老皇帝摸了下胡须,也没被他那身鲜血吓到,反而轻淡淡问:“一夜没睡?”
洛尘逸怔忪,道:“回父皇,我……”
“在陪那林家姑娘,”老皇帝见他犹豫,自己倒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人救回来了吧?”
“是,”洛尘逸抬头,有些疑惑,“父皇怎么知道?”
他从九元堂出来就直接进了宫,恐怕传信的侍卫都没有他速度快。
老皇帝胸有成竹道:“人要是死了,你现在就不是竖着进来了。”
洛尘逸眼皮抽了抽。
老皇帝见他愕然,心下好笑,他在开封跟那林家姑娘的接触,太子知道,他也知道。而且当初七公主洛桑去青州,还是他派人跟着的。
他虽然不沾政事了,但太子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同他说过,尤其是前日洛虢送上水泥方子,太子更是亲自入太极宫为林锦墨请了旌表。
洛尘逸很快也想通了,有些尴尬,“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老皇帝轻笑,“你那双鱼佩给了她了?”
洛尘逸哑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那双鱼配还是当年老皇帝赐下的,他一直戴在身上,如今出现在别的女孩儿手里,老皇帝怎么会看不明白?
不过他没想到,老皇帝居然还记着那块玉佩。
其实老皇帝也不记得,不过是查到那块玉佩,下面的人就提起了当年的旧事,老皇帝这才回忆起那件小事。
这让老皇帝的心情多少有些微妙。
这个失了宠的儿子这些年一直挂着自己赐的玉佩,现在还把那玉佩当成定情信物送给别人。
若那女子其实并不令人上心,这玉佩送出去也没什么,但他一个三皇子,居然冒险跑去跟杀手搏斗救人,带着一身血,守了那女子一夜,可见那女子对他极为重要。
重要的人,当然要送重要的物。
老皇帝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余光打量着洛尘逸,却见洛尘逸紧握的拳头里又渗出血来,像是极为紧张似的。
不过是个孩子。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来人,去传个太医,把他带到偏殿去收拾收拾,顶着一身血,像什么样?”
太监无语,心道不是皇上您急着见人,人家才没来得及收拾吗?
这要是先去了郑太妃宫里,怕是早就已经收拾好了。
不过太监心里腹诽,面上却没说什么。引着有些发怔的洛尘逸去了偏殿,又紧着人取衣裳、抬热水、叫太医,如此忙活了半个时辰,人才收拾齐整。
洛尘逸再出现在正殿,已经换上了白色锦袍,云霞交织的下摆随着脚步浮动,栩栩如生,好像果真踩着云雾而来。
老皇帝坐在殿中,面前不知何时摆了一桌饭菜,抬眼看着焕然一新的儿子,那两双手被太医包扎得严严实实,连手指头都缠了纱布。
之前倒是没看出来伤得这么重。
“先吃饭,”老皇帝淡淡道,“御膳房送了一桌子菜,朕一个人吃着也无趣。”
洛尘逸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坐在圆桌的另一边默默吃着。
他的确也很饿了。
两人吃饭也没什么话好说,总归有些死寂,但洛尘逸吃得认真,倒是没觉得尴尬,心里想的全是老皇帝等会可能会问些什么问题,自己又该如何回答才不会牵连林家等等。
他倒是没注意到老皇帝其实没吃几口,那些个美人陪着他的时候,时不时就要喂他吃点糕点银耳,他是从没饿过的。
但他看得出来洛尘逸饿了,那饭碗都给添了两碗,相当的不合规矩。
但老皇帝没出声,太监宫女面面相觑,心下惊疑不定,也不敢提醒洛尘逸失态。
等洛尘逸反应过来时,老皇帝已经在对面看起了书。
他僵了一下,赶紧放下碗筷。
收拾的太监对他笑了笑,带着安抚的善意,洛尘逸才放了心。
“吃饱了?”老皇帝放下书,似笑非笑地问。
洛尘逸难免尴尬,晌午时秋冬的风刮过来,好像都带着一股让人赧然的热意。
“啊……”洛尘逸面上镇定,点头道,“饱了。”
老皇帝又慢吞吞地拿起书,道:“吃饱了,就说说正事。从你知道的……林家入城开始吧。”
洛尘逸惊讶,从这里问,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老皇帝挑眉,“忘了?”
“不,没有,”洛尘逸收拢心神,想想自己做的事,似乎也没有特别出格的,遂娓娓道来,“林氏入城第一日,偶然间与方海之子方浩发生冲突……”
方浩只是个棒槌。
这棒槌自己陷入麻烦,林锦风想法子在不自找麻烦的情况下做了证。然后林家立府,林锦墨发现私生女,青桥爆炸,杀手如云……
洛尘逸梳理着自己目前所知道的一切,突然灵光一闪,顿住了。
老皇帝幽幽道:“据你所言,杀手是要灭口杀人,为何要在青桥大张旗鼓地炸桥?追杀苏嫣然的同时,又设局针对林锦墨?”
“因为……”洛尘逸心下一沉,“他们认为锦墨知道了什么。”
老皇帝看他一眼,又问:“那女孩儿,你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