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治安疏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一。
京城一处破旧院落中，一位一身麻衣的老者将刚刚从棺材铺里买回来的棺材摆在正屋中央，而后目送自己妻儿远去，神色刚毅。
待得妻儿上了马车，消失在巷口，他这才转身回到屋内，走进只有一排书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的书房。
在书房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本奏折，扉页上书《治安疏》三个大字。
不错，此人便是嘉靖名臣海瑞。
而今已经五十二岁的海瑞双鬓斑白，留着短须，一身正气，双眼如炬，盯着桌上的《治安疏》看了好一阵，这才回过神来。
书架边上，挂着的乃是一身朝服，绯红圆领袍衫，胸前补子纹绣上乃是一只张翅欲飞的鹭鸶。
穿戴整齐后，海瑞将《治安疏》揣进袖中，而后大踏步离开了院落。
他不知道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他也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即便要回来，那也是回来躺进棺材。
但是他知道，自己这身朝服，定然是最后一天穿了。
街上没人注意到他，因为此时街上根本没几个人，天灰蒙蒙亮，沿街商贩只怕都还在睡梦中。
海瑞经过熟悉的街道，看着熟悉的场景一一出现在自己眼前，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自己第一次穿上这身朝服行走在北京大街上的情景。
那是两年前，自己刚刚升为户部云南司主事，本以为可以在京城大展拳脚的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可谓兴致高昂，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沿途百姓见他如此“疯癫”，身上又穿着官服，纷纷避让，生怕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那是他还笑百姓们不懂他心中高兴，可是现在他才明白，是那时候的自己不懂民生之艰。
现在想想，他只觉自己当时的想法极其可笑，而且幼稚。
世道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可如果他也不努力去改变，那这种世道还要持许多久？这个糜烂的朝廷又能继续坚持多久？这样腐败黑暗的官场又还要吞噬多少人心？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也要一试，哪怕人头落地。
这是他写《治安疏》的初衷，也是他唯一的目的。
穿过几条胡同，来到户部衙门门前，望着高悬的门匾，看着庄严的大门，海瑞脑海中只浮现出两个字——压抑。
这个地方不具备任何人情味儿，也不具备任何公正可言，里面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与污垢之中，一个个看上去面目光鲜，可实际上却早已腐坏中空。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如何能不感到压抑？
但是他长舒了一口气，再度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而后摸了摸袖中的奏疏，踏脚踏入门内。
嘉靖还在丹殿。
丹殿位于西苑，乃是嘉靖炼丹问道的地方，基本上除了陈洪和几个内阁大臣外，其他人根本进不来。
裕王都甚少来此，因为嘉靖对他并没什么好感，直到三年前裕王府新添一子，嘉靖这才召见过裕王几次，但也都不是在此处。
今日陈洪按惯例，一大早便去内阁抱来了大臣们的奏折，然后一本一本念给嘉靖听，听完之后，嘉靖会给出相应的批示，陈洪这才代笔在奏折上写下来。
念完苏州知府徐世年的折子后，嘉靖忽的沉默了一阵。
陈洪有些摸不准嘉靖的意思，当即问到。
“陛下，徐世年的脑袋”
“这个陆昭倒是有些意思，名单是在他身上吗？”
只不过他还没问完，嘉靖却又开口说话了。
闻声，陈洪急忙点头称是。
“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嘉靖继续问到。
“陛下说的是三十年前的韩陵子韩老？”
陈洪急忙应声。
“嗯这个陆昭倒是与韩陵子年轻时颇为相似，若是有机会，可以召来京城见见。”
言罢，嘉靖微微抬手，算是给出了批示。
而陈洪也立刻会意，当即坐在一边的案桌旁批示起来。
待得批示完毕，他这才拿起另一本奏折，翻开念到。
“《治安疏》。”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陈洪忽的停了下来，嘉靖不由侧目来看，瞧的陈洪脸上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掉，当即刮了他一眼，而后抬手。
眼见主子要亲自过眼，陈洪一时不知所措，递又不敢递，收又不敢收，紧紧捏着手中的奏疏，心乱如麻。
“嗯？”
谁知嘉靖轻哼一身，陈洪立刻跪倒在地，双手高举，将奏疏递到了嘉靖手中，而后双手趴地，大脸贴着地面，一动不动。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
“．”
嘉靖慢条斯理的看着，脸上毫无动静。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儿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只见嘉靖拿着《治安疏》的双手忽的紧握了一下，而后脸上肌肉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什么。
“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
“天下因陛下改元之号臆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
“放肆！”
看到此处，嘉靖再是看不下去了，勃然大怒，额头之上青筋冒起，略显浑浊的眸子内尽是火光。
“海瑞在何处？”
“回陛下，奴婢听闻，今早海瑞到户部递了此篇《治安疏》后便回家去了，户部有人去他家里看过，此人买好了棺材，家中妻儿也已送走，像是明知自己将会一死，故此早有准备。”
“奴婢以为他是．”
陈洪听说了此事，不过他之前还以为海瑞只是上奏的言词稍微有些过激，所以明知自己将死。
可陈洪没想到的是，海瑞的这份《治安疏》哪里只是稍微欠妥，这分明就是在看教训皇帝嘛！
这样的人不死，那还有天理了？
“好好好！”
“好一个刚正不阿的海刚峰，他不是想死吗？那朕成全他！”
“你”
嘉靖正要下达处置海瑞的圣旨，可这时他却忽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原本惊怒站起的身子立时摇晃不止，而后“噗通”一下坐倒在身后的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