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展昭一身霜尘,回转客栈,已是二更天气。唯恐打扰他人安眠,轻身来至元真门前,见屋内星烛不现,虽料想他恐已睡下,但还是自门外轻唤了一声。
良久,不见屋内人回应,习武之人素来留几分灵醒,不至睡得沉沉憨然。展昭心下微惊,抬腕轻叩,那房门本是虚掩,此时吱嘎一声向内闪开了些许,借着一片清辉,只见榻上齐整,并无人睡。
此次出京差办,圣上有嘱,只是叫元真历练历练长些见识阅历,断不可使其涉险。元真虽拜官两载,但皆是京城内走动,应承的都是些圣典巡查的良差,并无甚多办案经验,这回带他出来,自己可谓加了数分小心谨慎。
展昭心下不免担忧,虽嘱他先回客栈,但元真少年心性,不免要强,却不知去了何处。
当下顾不得左臂微麻气血不畅,纵身一跃便如鹏鸟展翅,向着适才二人分手处沿途寻了过去。
一路上,展昭心思不断。想不到初到襄阳便遇到这么些棘手之事。适才那人白衣一闪再也不见了踪影,自己竟凭直觉感应,一路提纵而去。奔行了数十里之遥,左臂渐感酸麻不支,连带半片身子亦有所感,再是几度迂回,自己终是被“他”甩脱。
展昭立定身形,举目茫茫,眼前一片巍莽山色,宛似青龙盘亘蜿蜒。看来“他”是有意引着自己来这山麓腹深之处,一时间竟怔立原处。
两年已逝,时至如今,心中却终究放不下,若不是那一角白衣,自己又怎会乱了分寸。只一瞬间,倒分不清适才一幕是真是幻。欺人易,骗己难,想到此节,不禁心中苦笑。
再是抬起掌心一瞧,适才接那枣钉之处,已然乌黑了一片,毒性恐已透过皮肉进了骨血。人在江湖难免会遭遇如此险恶,只不过那少女竟将自己口含之物都淬了毒,倒是出人意料,毒辣倒在其次,这少女带来的变故,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错综。
心中忧思,正助长了毒性窜延,再加适才一番急行,胸中已然气闷难当。当即寻了隐蔽处打坐运功,以图将毒逼出。过了片刻,黑血竟顺着指尖滴答而出。展昭心头方才略略一松,转念却想到适才这枚枣钉做明了是打向元真,若那少女再回来寻事,恐元真着了道来不及提防。此行本已凶险,万不能再出差池。一想到此,展昭不禁担心起来,等不及余毒化尽,便急急赶回客栈。
谁知那元真竟真的不在客栈,正应了自己心中所忧之事,展昭当下更是顾不得余毒亦猛,四下里探找无果。
待东方稍露一抹鱼肚白,竟是轻寒时辰,展昭方又回了客栈。瞧见元真屋内一星烛火,展昭终将一颗悬心落下,移步门前,才要敲门问询,只见元真已然推门而出。
瞧见自己,竟是满脸喜悦,喜道:“展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没事罢?!我可是足足候了一夜!”
原来,元真见展昭脸色浑不似昨日那般皎然,竟有一丝苍白,心中不免担忧,便伸手欲探,却见展昭向后微微撤步避开。面上沉静,只是看向自己,亦不说话。元真不禁心虚,想昨夜自己一番际遇,本不想说与他平添麻烦,此番见展昭眸色幽深似含苛责,只好言道:“展大哥,屋外寒,先进屋,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待两人进屋落座桌前,借着星烛,元真瞧展昭脸色有些憔悴,心里竟是一紧,虽见他完好而回,却总不知他昨晚遇到了甚么。转念又想到自己那些个经历,倒也各有各的因缘。自己适才有意相瞒与他,总也不好,想到此,打定主意,抬头直言道:“展大哥,昨夜自你走后,我照你的话,本欲回客栈等候消息,谁知半路上竟遇到一众江湖人士结伴而行,甚是引人注意。”
抬眼见展昭似正自沉思,便继续言道:“听那些人口音,天南海北各不相同,料想非本地人士。千道会渐近,襄阳忽多了这么些个江湖豪客,实是不得不留意,所以……”
元真却未将昨晚见展昭离去,心中担忧,便一路暗中跟随终因轻身功夫尚不到家失了踪迹,只得悻悻然折返之事相告。只讲自己半路上巧遇一众豪客,皆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模样,却个个兴高采烈,谈笑着甚么试刀大会,道人法事,看来与千道会脱不开干系。
展昭听元真住口不言,转眸看向他:“所以,你便一路跟踪,直到探得他们去了何处落脚。”声音虽仍温润依旧,却难掩疲惫低哑。
元真忙登时站起身来,执礼道歉:“这事是我莽撞了,请展大哥责罚。”
展昭本无责罚之心,只是担忧他的安危,见他现下又主动认错,说道:“既已自知,便是最好,只是下次不可再如此擅自行动,乱了此行大计。”
元真颖悟,见展昭话里藏锋,点到为止,哪有不明之理,便回身坐下,口中接道:“展大哥说得极是,元真当以大局为重。”见展昭微笑颔首,便随即问道:“展大哥你昨夜一行,怎地才回,可曾有所斩获?”
展昭便略略讲了自己昨晚一番跟踪无果,只是觉得那钟山山脉林深水深之处,恐是有些玄机,尚要再行查探。
展昭一番略略交待,元真倒是听得触目惊心,以展昭心智武功,尚且如此,难怪他会阻自己同往,看来竟全是为自己着想。念由心生,不禁言道:“现下离千道会不足两月,自昨日消息放出,情势亦渐渐紧了。展大哥你肩上担子却是更重。”
展昭看向元真,连日来,两人便装简行,日夜兼程,其中辛劳难为人知,却见其非但无有微词抱怨,仍是态势昂扬,亦处处为他人着想。心中不由对其更多了分赞许,想那涂将军千挑万选,将其保荐引官,其中自有深意。假以时日,元真或成良将。开封府名下若暂寄一名良将,岂不是美事一桩?
便温声言道:“无需担忧,你我当下所做便是暗中导引,看襄王是何动作。待时机成熟便可另行他计。这其中自是少不了你奔忙费力。”
元真难免少年热血,听这一言,更觉得到展昭认可,喜道:“那如此,我便能与展大哥你并肩作战了!”话语中竟带出一丝雀跃,全然没有对生死一事的畏惧。
展昭心中微微叹息,却是站起身来,方觉昨晚功体颇损,心血回萦不足,暗忖这毒好生厉害,若不及时运功化尽,恐坏了大事。只嘱元真休息,便转回房去。
元真虽不知展昭中毒之事,却总觉他神情略显疲惫。待展昭离开,元真却落座桌前,心中忽地莫名烦躁,似是有种不好的预兆。念头一闪,倒是自己暗啐了一声。
待辰时将近,元真里里外外忙活了一通,方才敢轻身来至展昭门前,轻叩房门半晌,未见人应。心中一惊,方要推门进去,余光却见回墙转弯处,一树绿榕之后,一人转出身来,正是展昭。
见元真手上拿着一封请帖,便笑道:“怎么,你也得了这请帖?莫不是想去试刀大会?”
元真自以为起了个大早,还定好了吃食,却不知展昭更早,也不知适才睡了没有,又听他如此询问,忙答道:“今儿一早便有人四处发这英雄帖,我也是凑巧接到罢了,展大哥放心,我不会去的。”
展昭近前,接过英雄帖看罢,言道:“去瞧瞧也无妨。”元真自是暗暗高兴,却不知那试刀大会,试的是甚么刀,甚么剑,能否与展昭手中神兵媲美。
念随心动,元真将手按向腰间悬配宝剑,亦是一柄神兵利器。这混元剑本是师父挚爱,不想师徒临别时,竟断然割舍赠与自己。
想自己自幼失亲,幼时蒙族中姑母,当朝大将军涂善之妻元夫人悉心照顾。虽非至亲血肉,但姑母对自己疼爱有加,视如己出,而姑丈,虽常年征战在外,难得归家,但记忆中,他似是对自己给予了莫大的期冀与厚望。
直至长至八岁,姑母病逝,自己方随师父法云子入山修习学艺。想自己一身武艺,皆是师父所授,直到十八岁之时,姑丈将自己唤回并意欲引入宫中执事,师徒方才作别。
转眼间,悠悠十数载已过,师父已不知何处云游。元真想及此事,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想起师父临别赠言,一番语重心长,不禁感慨万千。现在忆起,方能体悟话中万一,“你自幼失亲,一生辗转,将来难免患得患失,致使百欲丛生。故取名‘元真’,实是望你红尘一回,终能返璞归真。再以混元剑相赠,他日遇事,当如此剑,返朴归元,方为铮铮君子。”
现下思及,师父本心似是不喜自家拜入官门,曾言自己犹如璞玉,未经江湖历练便投身官府,颇有不妥,最终却难辞涂善一番盛情恩情。
涂善之恩,师父之情,圣上看重,大人抬爱,这一生,唯有竭尽全力,方能偿报。元真抬头,侧目看向身侧展昭,更是心中一热,想起自己宫中当值时,便听闻八王爷曾盛赞此人:“颇有儒将之姿,隐隐间更有德器。”
初时尚对其怀有几分好奇不服,自入开封府以来,才知所言非虚,甚或其人更出其右,谦敬儒雅,内敛端方,行事有度,处处不凡。此后,自己便处处以展昭为范首,两年同属,元真竟不知,自己之情,早由最初的不服好奇转为敬佩倾慕。
这一回,虽是圣上御差为重,但自己也算初涉江湖,心里万般雀跃,大有在这人面前一试锋芒之念。
元真压下这刹那涌动的诸多心思,执起手中英雄帖,言道:“展大哥,你看这个甚么瑑云山庄,能承办试刀大会,并引得四方豪杰前来,倒也不得了,不知主人家是甚么来头。”展昭微微颔首,答道:“这正是我忧虑之处。听闻这庄主祖上,曾为士绅,后归隐此地,广置良田千顷,方得今日光景。只是这一回试刀大会,方显其江湖地位,竟也不凡。”
元真心中一动,转念一想展昭这一大早估计便是去出门打探,言道:“原来展大哥你早已胸有成竹,我怎地没想得如此周全。”展昭微微摇头,心中忧虑,甚过元真所想。
待二人略略收拾停当,往城外那瑑云山庄赶去,一路上,展昭略略向元真透露自己借助当地丐帮所得消息,来雁楼那名神算子昨夜便已离开不知所踪。看来恐与这回的千道会脱不开关系,只是,目前尚无实据。元真听罢,心中暗自思忖,若非展昭心思缜密,自己倒真是疏忽了这一点,看来这回的试刀大会,他也决计不是去看热闹,这场江湖聚会,恐是别有目的。
元真虽感肩负重任,但心底却知惟有如此,自己方能得以历练,早日成为比肩作战之人。襄樊楚地,景物风流,这一路上,倒也不乏同行之人,样貌万千,言语迥然,奇装异服者有之,甚或连兵器也是各式各样,蛇形钩,大海锤,剑鞭对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叫人看了,不禁啧啧称奇。
愈是接近,愈觉山水秀美,林木丰茂,端的是块风水宝地,展昭心中暗自思量,这瑑云山庄,与昨晚那“白衣”所引,竟真同一方向。
二人途中落脚一家茶棚,正自吃茶间,只听邻桌几个粗豪汉子忽地哄笑,皆指着其中一人笑道:“枉你号称水串子过江龙,水里无人是你对手,怎么着,这回被吓破了胆么,哎也,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只闻那个所谓的过江龙哑着嗓子驳斥,力图挽回面子:“是哪个嘴碎的,给老子脸上抹黑,看不剥了他小子的皮!”言罢,又是引来众人的哄笑,这过江龙挂不住,只能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说你们几个也别得意,几时给你们撞见,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我跟你们说,我那次在水里遇到的玩意儿,要是人,老子……老子自然不怕,可,它,它,根本就不是人!一身黑不溜秋滑不溜秋的段子,还有那脸,比那阎罗鬼差还渗人,青白青白的……”
众人似也被骇到,声音愈压愈低。二人耳力了得,倒也听得明白。元真扭头,本欲与展昭聊这稀罕事儿,却见其神色凝重,兀自低低言道:“难道,他们也来了么?”
他们?他们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元真一路。清晨薄寒,却拦不住路上纷纷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