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水中脱险,展昭得蒋平相救,心中重压暂松,便发起高热,人事不知。
几度昏昏沉沉,只觉五内如焚,气血翻腾,苦不堪言。他怎知,伤体本就难捱,更被有心人暗中施药,有意拖延。
依稀间,虽病体深沉,总觉一袭白衣,辗转榻间床畔,相伴相守,却不知是真是幻。待伸手过去,却只是一片虚无。
脑中浑浑噩噩,伤痛毒创,乘虚而来,将人烧得糊涂,偏那白玉堂少年任性,万般胡搅蛮缠,屡屡明言暗指,此番全涌心头。
“我说,你到底懂不懂这活着的乐趣,全凭一个缘字儿。所谓万事随缘,为或不为,由心而已。你看我,欢喜做甚么便做甚么,乐得逍遥快活。哪个像你,整日里沉着张臭猫脸,张口闭口的公理法度,当真无趣。甚么狗屁全大义泯私情,你是情痴还是白痴,我看你这猫儿分明是在装
胸中情深似海,只怕折损累及他素来名声,从未言明。情之一字,展昭怎会不懂。
若得其情,则哀矜勿喜。此番病中,万般情意倒是吐口而出。只最后那声那名姓唤出,弱不可闻。
白衣人本在床畔冥思出神,听这人梦中呓语,不知怎地,身子竟是一凛,俯身贴近,在展昭耳畔低语道:“你说甚么,你……”
再是聆听,榻上人半语皆无,只余下屋外那隐隐而来的弹唱调笑之声。欢愉喝彩此起彼伏。花花世界,闹热红尘,皆在屋外,尽在眼前,却掩不住白衣人心中孤寂忧思。
白衣人若有所思,坐回榻前,执眼瞧向展昭,凝神端望,竟自痴了。
待那绣青悄然进来,见此情状,不禁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药汤,来至白衣身侧,低声关切道:“你这般不眠不休守着,值得么?你与他,究竟有何过往,你不欲说,我便不问。我只担忧你接连耗损真力助他,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白衣转过身来,面具虽遮去了大半容颜,仍留星眸熠熠。
绣青噤声不言,言多必失,在所不问。
转首入夜,待展昭悠悠醒转,方觉自己置身榻上,胸中浊气渐去,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微一运力盘息,胸中沉郁渐去,丹田处虽隐隐不妥,但气海上下升沉,内力已复大半,暗忖必得蒋平相助,心中不禁一热。
待视野清明,环视周遭,收声耳畔,不禁尴尬。
屋内陈设显是女子香阁,朱纱粉帐,香珠玉挂,入目琳琅。屋外隐隐间,弹唱欢笑,酒色犬马,声如浪潮,好不热闹。
灯红酒绿所在,心中有数,却也疑窦丛生。遍寻四周,唯独不见随身宝剑,心下暗暗吃惊,只待寻蒋平来问。
待女子手打帘栊入得屋内,只见展昭已然收拾齐整,面上倦容未退,却被一袭素淡长衫映衬得别有一番风流姿态。端坐榻上,似是在阖目调息,面上一派沉静。
病榻流连,伤痛缠身,竟能短时间内恢复如斯,这人该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单这一点,便足以令人钦佩。
只可惜……为求大事能成,绝不能心软。
女子面带浅笑,也不急于靠近,只将身斜靠门栏,娇俏地唤了声,语带风尘万千:“谢天谢地,总算醒啦。”
语罢,睇目瞧去,恰见榻上人张开眼眸,星眸闪动,幽深宛如天际寒星,竟使得绣青心中微微一凛。这双眼眸,与那白衣,何其相似。
展昭心中,早已忧顿重重,但见眼前这名女子风姿嫣然,双目含情。于这女子身份,不待多言,却为慎重起见,起身施礼:“承蒙姑娘照料,在下感激不尽。”
绣青款款上前,笑道:“小女子风尘中人,又何必多礼。”继而言道:“你唤我绣青就是。看你病好了大半,我也就放心啦,你可知道你昏迷了一日,怎么唤都不见醒来。人都烧糊涂啦,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甚么缘啊缘的,是哪个姑娘令人如此挂心不已,神魂颠倒?”言罢,抿嘴轻笑,执眼偷观他面上神情。
展昭一时竟无言以对,暗自思忖,怎地竟昏睡了这许久。暗暗叹了一声,恐是这副血肉之躯已然经不起自己连番折磨,所承经年旧伤,方才得借前日毒伤,齐齐袭来。
绣青心下算计,见他不言,嘴上甜道:“看来是绣青多嘴,莫往心里去。你病体初愈,就留在我这儿,好好地休养一阵子罢。”
展昭口中道谢,心中不免记挂起元真来,莫要有甚么闪失。
可这绣青只一味劝他留下,好生调养。四下不见蒋平,一时又难以断定这女子与蒋平究竟是何渊源,展昭强按忧急,口中仍是不着痕迹:“多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却不知与在下一道的朋友现今何在,还望姑娘告知。”
绣青噫了一声,惊讶道:“公子难不成还有随行之人,那倒奇了,我只道是白衣大侠救了你。”
展昭心惊,“白衣大侠?”
绣青兀自言道:“是啊,就是他救的你,昨日他将你带来,只说你被仇家追杀,他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还交代我好生照料,说你半月内不得妄动真力,你听话才好。咦,公子,公子?”
展昭一时思绪万千,气血上涌。殊不知,他昏迷一日,中毒重极,那奇毒已然侵入骨血。“他人在何处?”
绣青抬眼瞧去,语带幽怨,我见犹怜:“他一向来去匆匆,昨日里说有事,便走了。只不过,临行有言,叫我好生照料你。你只管安心休养便是。纵使仇家寻来,又哪能料到你会藏身在我们这般风月场所。”
绣青当下便将这诸多事端,一一诉与展昭。原来这白衣大侠,近几年来鹊起江湖,浪荡天涯,行踪飘忽,只四处里扶危济困,率性而为,倒做了许多大快人心之事,尤其是十里山那些个土匪强盗,一提及此人,皆是咬牙切齿,又恨又怕,甚是忌惮。只因每次来去,皆身着白衣脸罩面具,久而久之,便得了“白衣大侠”这个名号。这绣青得他青睐有加,久之,便暗中将其包下,也使她免受磋磨。
展昭听罢,心中怅然若失。
绣青幽幽一叹:“在这偌大凤仪阁,他虽独独包下我来,对我极好,可我却连他究竟是何模样都无缘得见,想来,以他那般风流多情,我也只不过是那红尘一饮罢了。”言语中竟透出一丝落寞。
见展昭神情黯淡,面色不对,绣青擦了擦眼角,只笑道:“公子你且歇着,我去拿药来。”转身出得门外。
待来至廊下,眼神中方流露出一丝犹豫迷茫。不禁忆起日前那试刀大会上种种情形。
那日,奉公子之命,前去试刀大会,虽为暗查监视柳青锋举动,私底下却只为一会白衣,却将那一腔情思一展无余:“你说今儿个,他会不会来,真想见见。”
“哎呀,收收你那心思罢!若是被公子知晓,定饶不了你。再说,他的身份又是个极特殊的,你这是被鬼迷了心窍么……”
“只要他愿意,我便无悔,又有甚么关系。”
同胞姊妹,尚且为自己这点心思捏了把汗,何况教规无情。
自幼便入此门,最忌讳的便是动情,少时受训,万般严苛,此身此生,只尊公子为主,不得眷顾他人,长老也时时告诫:大凡男子,最是伪善好色,待一夕年华渐老,谁还怜见?
青楼妓馆中掩饰身份,夜夜辗转难眠,风花雪月中暗藏杀机,却偏要强颜欢笑,哪个还会有真情。
身为探子,瞒下身份,潜伏白衣身侧暗中监视,久而久之,方觉那人出众,竟夺人心魄,不知不觉间,早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自己心底一片痴情,屡屡逾越教规,瞒下公子,暗地私助白衣。却不知,他日后若知晓真相,可会领这份“情”。愈想,心中愈乱,白衣身份特异,自己又何尝不是。绣青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恐惧。自昨夜白衣将人带回悉心照料,夜夜守护,白衣行止间,竟现一片痴痴情态,已然叫绣青暗暗吃惊,除却对待公子一腔赤诚,从不曾见他这般情意对谁。若自己能得有心人如此,死也心甘。
今晨展昭口中呓语,似是一语惊醒白衣,整个人魂不守舍,似是触到他心中隐秘一般,进而竟匆匆而去,更加令人担忧挂念。
纵使绣青再聪慧留心,又怎知晓这一声无心痴语,竟然关涉一段前尘往事,日后更会掀起轩然大波。
白衣临行仓促,却不忘叮嘱,只叫自己守住口风,直到他查清事情真相原委。可见他对自己也算信任有加。
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惴惴。凡执行任务,谨遵公子一人,不多言,不多问,只能服从。因此,除却对白衣瞒下一切,向公子通报音讯,还瞒下了此人已中刀灵玉奇毒一事。看来,早已对不住白衣那份拳拳信任之情,除却无奈,别无他法。
绣青自回廊处徘徊往复,心中纠结不定,手中药汤早已冷了多时,不禁摇头苦笑。回想白衣临行凝视榻上之人,那般神态,竟似有几分依依不舍。心底一声长叹,白衣啊白衣,你可知这一切早在公子算计之中,若你知晓,你当如何?自己这一腔痴情,皆为公子大计做了牺牲,若你知晓,又当如何……
且不说那绣青心中作何打算,展昭这边却是一时气血翻腾如绞,只待落座桌边,极力压制半晌,方才导气归元。待丹田气海,内息游走复归服帖,方才松下一口气。一时间,胸中五味杂陈。对于那位避而不见的白衣侠士,展昭胸中那份期冀,更是汹涌激荡,难以遏止。
两年来,自己淡然坦对,非是遗忘,反倒执念更深。但两相权衡,公与私,恩与怨,何者为重,展昭心里自是清楚。
自从襄阳一行,事事皆不寻常。谨慎颖悟之人,心里又何尝不疑?看来近年来,皇上对襄王动作监视,私下里恐怕有多无少,只待时机成熟罢了。想自己这一回倒下,竟耽误了忒多时候,也不知元真那里,事情办得如何。元真谨慎聪慧,虽可令人放心,但毕竟年少,应付运用起来难免吃力,心中不免担忧。
看来此番时机成熟,现下所做,便是寻到蒋平一论初衷,展昭主意打定,先与元真会合再作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