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相逢,展昭虽对眼前少年心存好感,却也只托了个姓,并未言名。韩天锦见他笑容温和,只一恍惚,便脱口言道:“我欲往慈云庵一处,不知展大哥欲往何处去。”此言一出,正中展昭心思。便紧道:“我正是要去此处。”
韩天锦暗暗盘算着恰好能与他同路而行,心中竟生出无限欢喜。转首看他正瞧向自己,似是有什么话儿欲言又止,恐他怀疑自己目的,忙忙表态道:“展大哥知晓离慈云庵五里处方向,有个道观么,我便要去那里先寻我的四叔。”
原来四鼠隐逸襄樊一地后,便再三告诫膝下年轻小辈,莫要打着叔伯名号四处招惹事端,这韩天锦也算机谨,便牢牢记了叔伯谆告,即使对展昭,也未全然言明,使得后来险些闹出大事。
于展昭而言,别人家事,自是不便多问,便与他一路行了,心里思忖适才故意激惹冷面白狐,必能引出他身后势力,寻思那白狐手段,总是眼熟,一时又无从判断,届时如何收场尚难以定论。
转过头来,恰听韩天锦略略讲他山中修行,下山擒贼,种种手段招招武学。也觉此子心性宅厚,侠义重情,他日必有所成,便不时点拨一二,却句句入心,使得小英雄更是高兴,喜道:刚刚下山,便遇到如此高手,偏又极爱五叔声名,这交情,结定了。
他哪知展昭与白玉堂一段恩怨渊源,只道是白五叔生前,江湖道上美名扬,英雄好汉个个帮。不由更加羡慕起那位素未谋面便已英雄早夭的白五叔来。说到这位白五叔,韩天锦好似打开了话匣子,于是便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只言自己初出茅庐,锦毛鼠侠名便已如雷贯耳,那人如何侠义,何其洒脱,敢为侠义行天下先,不惜身死一探冲霄……越说越爱,越说越羡,直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横飞。
他哪里知晓,这些话儿到他耳朵,已然略去了许多内情,又自义父叔伯处听来,更是隐去了自家五叔与那御猫一段故事情长。
“我自方才便知,展大哥也是极仰慕白大侠的……”韩天锦兀自说得眉飞色舞,不经意间扭头瞧去,皓皓清辉之下,展昭只怔怔而行,似有一抹轻愁凝聚眉间,却半晌无话。韩天锦只道他嫌自己话多,便讪讪住了口。
展昭缓下步子,只说道:“怎地不说了,我很欢喜听这些。我确是敬他行事为人,侠肝义胆。江湖上五鼠,个个英雄。”寥寥数言,自韩天锦听来,竟如晴空一闪,霎时入心,登时暖意融融,对这人好感更甚,一心只盼着结交,便更生了将他引荐给自家那位道爷四叔的心思。
韩天锦见他爱听,也乐得夸自家五叔,便继续掏心掏肺地讲起白玉堂,将几位叔伯转述的白五叔,描绘得更是神勇无敌,义薄云天。直讲到那冲霄一役,心中也痛,呸了一声:“襄王好不要脸,竟说白大侠是为邀名盗宝而来,却因修为不济而死。”转首又想到适才那采花淫贼打着五叔旗号四处招摇抹煞,更是恨得牙痒痒:“可恨他已不在人世,否则定容不得白狐那般小人胡来!”
往事重提,又自小辈口中托出,待那冲霄一节,竟好似历历在目。眼前似现碧血横飞,浩气四塞。有心有情,亦是凡人,何况用情至深,展昭只能强压真元方堪堪调融。
韩天锦不疑有他,见他情形微异,只道他适才斗那白狐,耗费了真力,便伸手扶住,忙不迭说道:“大哥可是抱恙在身,不妨的,届时见了我家四叔,叫他抓些个药给你吃吃,便好了。”
展昭见这孩子实诚,着实喜爱,口里言道不妨事,心中却早已起疑。习武之人,受伤承毒,本是常事,早便习以为常,只是这次,竟淋淋沥沥,时有牵绊,总觉隐隐不妥,看来真是劳碌人生劳碌命。忽地想起白玉堂言及斥责自己是那不知爱惜性命只晓得公理大义的白痴,不禁一笑,自己怎会是那隐忍过头的痴傻。他日纵横四野,全仗有此命在,到头来,却不知是谁不懂得爱惜。
韩天锦见他忽喜忽肃,更认定他得了甚么病,便扯着一路加快行程。展昭心中自有盘算,也便随着去了。
待月色深沉,二人沿青森山林,顺山势而上,愈行愈陡,隐隐间已见山门一角,周遭青雾缭绕,在这寂静四野,显得分外幽深,倒颇有几分出尘绝世气息。
待离得近了,见那山门古字斑驳,却也奇隽,果真是个道观,只是名字特异:一道观。
罢了,一道也是道,道者,清修而已。展昭却暗暗思忖,听这孩子口口声声四叔短长,言语间,那四叔又与白玉堂似有渊源,心细如他,早丝丝拆对,暗暗上心,只待届时会上一会。
韩天锦轻扯展昭衣袖,二人绕过正门,来至道观偏门,掩身草木之间,韩天锦蹲下身去,嘬其口唇,发出一声悠长鸣叫,仿似鹏鸟啸天。展昭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吃惊非小,这恰是陷空岛五鼠彼此接洽之时,独创的口技暗语!那白玉堂当年还曾教授相传于自己。
还待惊异,只听偏门吱嘎一声向内掩开。借着亮光,只见一瘦小人影身着青褐道袍,探出头来,向着韩天锦藏身处低声喝道:“臭小子别藏了,滚出来罢。”正是蒋平!
原来这蒋泽长素来机警睿智,早便托人叫侄男来此寻他。
韩天锦见果是四叔看门迎客,许久未见,着实想念得紧,起身便迎了上去,三跳两下来至身边,奔过脖儿竟贴了个脸儿!
叔侄俩个好久没见,自是高兴非常,蒋平上下打量这孩子,出落得愈发好了,看自家四哥收了个好儿子,心中倍感欣慰,只转念便想到老五孤孑而逝,又伤了心,扳着韩天锦肩头,竟叹了口气。
韩天锦绣初时看四叔一身道袍,一等一的出家人模样,虽早已知晓四叔已然寄身道观,仍是心里一黯,忖道看来这白五叔是断断没了生还之理。小英雄又瞧四叔神色,更是替叔伯们难过。
原来这里还藏着一段故事。自那锦毛鼠冲霄绝迹后,五鼠向来兄弟情深,总不肯信老兄弟已然绝命。卢方捶胸,韩彰痛惜,徐庆跳脚,独独留了个冷静深邃的蒋平,若不是他三番四次拦住兄弟冲动行事,便也不会有那日后团圆了。
虽是如此,几兄弟仍决意誓报此仇,三番四次欲找襄王寻事。蒋平自是明白人,深知这蚍蜉撼大树的道理,便极力周全拦阻。
如此这么着,锦毛鼠殒命两月后,陷空岛众人竟自一神秘人处得了密信儿,只说替那白玉堂捎了话儿来,言及玉堂未死,兄弟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纵是鬼话,几兄弟也甘愿信它,只一夜间,竟舍了这久居多年精心打理的陷空岛,齐齐奔了那襄阳而去。方才有了展昭事后登门拜访欲诉初衷却发现那陷空岛已成人去楼空之事。
兄弟有情,时光无情,一恍惚,两年了,几位叔伯四处奔忙,只想证实五叔那半分飘渺生机,却仍捡不到他一根儿鼠毛。
想到这儿,韩天锦一吸鼻子,平日里便总听蒋四叔眼圈发红地讲五叔英雄故事如何如何,每每说到动情处,便叹气发誓,如若寻不到白五叔便出家当道士去。这回看来,五叔是真的……回不来了。
“哭甚么,过几年都该娶媳妇儿的人了,还这模样,被你大伯干老儿知道了,定要数落你。”蒋平平日里甚是怜爱这些个小辈儿,韩天锦心底宅厚,他更是是喜爱有加。
“四叔又来逗我玩儿,我这不是替您老人家难过,为白五叔伤心嘛,哎——哎,说到白五叔,我给您引荐一位大侠,他也是极仰慕五叔侠名,展……”
韩天锦一拍脑袋瓜儿,暗暗埋怨自己光顾着与四叔亲热,一时竟忘了展大哥。回首向着适才二人掩身之处,话音未落,展昭已然分开草木树桠,立起身形转了出来。
映着月光,面上神情怔怔,竟不知是喜是忧。
原来,南侠自方才起,胸中便涌起千般情绪,真是世事如棋,天定无常,一时间竟心乱神痴,惊喜交叠。
蒋平才要数落小侠胡乱带人来此露了自己行踪,偏头看去,竟是日前无故失踪的展昭!见他安然无事,心中为他紧着的一块悬石终于落了地,竟有说不出的高兴!
只见展昭怔怔然然,来至身侧,轻唤了声:“蒋四侠”,眸中竟似有一点星光一闪而逝。
蒋平一时间倒怔怔无语,对眼前这人,真不知该以何种心思相对,昔日五弟情义至交,今时兄弟胸中结节,皆此一人。日前搭救于他,还未待与他一谈,人便消失不见,着实为他,又气又恼,又是挂怀。
五鼠非那不明事理之人,只是两年来躲避此人,抛却不愿与官府纠缠步老五后尘,最为难言的便是,看到此人,便如看到老五飞扬身影,与他一地处了,时时相携相伴,历历皆在眼前,总能勾起心中沉痛。
蒋平张了张嘴,仍是一时想不出甚么话儿,看他眼中诚挚,心中倒是无限感慨。原本就不恨他,只怨五弟竟是因他而死。众人不愿见他,也是过不了心中这道坎儿。一时,种种滋味翻涌,不知是何情绪。
原来,蒋平素日里便与白玉堂走得最近,自是知晓自个儿这五兄弟百转千回,全是为谁。到头来,谁也怨不得,只能叹一声天意弄人,缘劫无常。
韩天锦左右看着这两人,一个凝神,一个无语,总觉得气氛怪异,便转过头向着展昭笑着说了句:“原来展大哥与我四叔早便认识,这感情好,展……”
刚要套近乎,便被蒋平冲着脑门来了一巴掌,小英雄莫名其妙被揍,方要问个缘由,只听蒋平骂了声:“胡闹!这岂是乱叫着玩儿的,差了辈儿了!”却瞥见展昭轻轻一颤,似是露出惊喜神情。心中不禁叹息,身死者一了百了,又让这些活着的人承受了多少?只这么一句暖心话,竟能叫久历江湖之人面露惊喜。
两年了,几兄弟为寻老五玄机,四处奔波辛劳,心中苦不堪言,每每尚难支撑。而眼前这人,两年间,擎剑护佑天道,一如往昔沉稳坚毅,却不知私下里,又作何思量。左右想了,惟一声长叹而已。
韩天锦还是个孩子,心性又憨直,一听这话,来了劲,一味追问道:“那该唤展大哥甚么才好?哎呦——”又被蒋道长削了一巴掌。
想那日自己将他水中救起,昏昏沉沉口中喊着的名姓,蒋平避开展昭目光,直向着远处,悠悠道:“江湖人称‘南侠’,与你叔伯同辈儿,论辈分,你算算该叫甚么?”
展昭听了这话,心中欣喜无限,前嫌尽释,兄弟齐肩,近在眼前。不由得向着蒋平,只唤了声:“蒋四哥。”只此一唤,诉尽胸中久藏情意。
韩天锦哪知二人心中波澜转折,转眼间早已换了几换。还在纠结称谓,只觉在展昭面前,瞬间便矮了一大截儿,由兄弟直接变成了侄男,心中竟生出几分失落,却仍是礼数周到,向着展昭再度施礼:“侄子问展叔叔好。”
展昭心中惊喜叠加,笑将韩天锦托起,方待言语,只见蒋平也不言语,只回身踱进门内。山中月色如水,轻烟遍洒,照映蒋平宽大道袍之上,别是一番寂寞无言。
展昭自后站了,知蒋平心中所想,只说:“前番匆匆一晤,竟不知四哥已然堪破红尘,舍入空门,兄弟惭愧。此番巧遇,小弟正有些话要与四哥一谈,不吐不快。”
蒋平低声应了声:“有甚么话,都得进来再说。”
展昭一时才想起,自己还置身门外,蒋平这一番也是拳拳相请,心中忽觉开怀备至,看来这襄阳一行,纵使百般磋磨,也是值了。
那韩天锦便扯了展昭袖子,叔侄几人入了门内,再揭江湖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