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幅偈语

蒋平自前揽了韩天锦肩膀,引着一路行去。小英雄趴在道长肩头低低咬着耳朵。

展昭自后随了,细细瞧去,见这道观,正屋偏厦,错落三五间,清幽古雅,倒也不小,断不会只有蒋平一人。心里存了疑问,只待稍后相询。不由抬眸,见那瘦小人儿晃荡荡的袍袖,比之两年前,更显单弱。兄弟情深,磋磨至今,心中不禁痛惜。自己那声四哥,准又叫他念及自家五弟,更是一黯,脚下不免沉缓。

蒋平胸中也是一股子五味杂陈翻涌如潮,自几日前那试刀大会偶遇重逢,以他机敏,早便忧虑襄阳近来恐有大事发生,若非如此,也不会惊动展昭。

初时拿话刻薄激他,也只是气恼居多,待这人真出事儿了,还不是当自个儿兄弟一般去救?蒋四爷早便想与他一处谈谈,只因觉着,总有哪里,隐隐不妥,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巧得离奇透着古怪,不禁回头瞧了去,只见那人正垂眸若有所思,也暗暗叹了口气。

待几人进了屋,蒋道长掌了灯,屋内灯火通壁,内舍清雅,无甚摆件儿,却只正面墙上一幅题字。

展昭怔怔立定,仰头瞧去,正是白玉堂字迹,却只有三字:欢喜人。那幅字发黄黯淡,若非后来精心裱了绝难保存至今,笔锋不似那人往昔飞扬潇洒,却如老树枯藤,盘根错节,透着运笔人一时孤寂心境。他哪知道这墨品背后故事渊源,只当是白玉堂在世时随意挥洒。

韩天锦见四叔还留着这件墨品,想起当年那人捎来这字时,着实将几位叔伯高兴坏了,还记得三叔又哭又笑,抱着四叔直嚷:“这老五要是还能写字儿,准没死!”这两年过去,却未见白五叔回来露个脸儿,只留下这一悬迷,叫叔伯们日夜挂心,徒留念想,渐生绝意。

蒋平见展昭盯着那字儿怅然出神,勾起心中往事,也一并站了,看着那三个字儿半晌无话。

蒋平此时倒更有一事,参悟不得,适才与展昭相见,想这人素来谨慎周全,若得他相助,或有良策。

只转念想到自家三哥自打得知展昭已来襄阳,便一副鼓肚瞪眼的模样,着实无奈。两年时光,四鼠对展昭误会已散,怨心也淡,但那芥蒂隔阂却如芒刺未去,尤其徐三爷,生性粗豪,直通通的脾气,偏是认定那展昭害了自个儿老兄弟,一听展昭来了襄阳,便一百个不是备好等着苛责。

蒋平叹了口气,大伙儿这又是何苦。

自那日船上那人喊玉堂名姓,便已软了四爷心肠,大家心中所系,全是老五一人,何苦彼此磋磨。看来届时兄弟心上那道坎儿,还得全靠自己周全。

韩天锦今晚高兴,抹凳倒水,奔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功夫一盏热茶奉上,展昭称谢接过。蒋四爷心里哀叹,跟他五叔当年一个德性。

展昭放下茶盏刚要张口,蒋平一把扯过腕子,展昭不由一愣,却不知四哥何时学的医术。

蒋平皱了眉,沉着脸问他:“你满腹待言,留着后续,我先来问你一问。”

展昭只说到:“四哥但讲无妨。”

适才便听展昭说话间伴有隐隐低咳,又被侄子附耳交托为他瞧病,便不由担心。

“你最近可有不妥?”语中关切难掩。

展昭此番更无隐瞒,只将与元真襄阳一行如何如何略略讲了一遍,待自己中毒那一节,也一笔待过。言罢尚不忘称谢:“多谢四哥相救之恩,小弟唯念不已。”

展昭讲得平淡,蒋平却暗自为他捏了几把冷汗,这人过得叫甚么日子,刀口舔血,以命相搏,尚不自知,此时方能体会那老五当时为何总是因他跳脚。

韩天锦自下手坐了,初时听着,尚悠然神往,对这位展叔叔兀自倾慕不已,只觉梦里江湖,纵横驰骋,豪情万丈。待到后来愈听愈惊,这江湖凶险,真不是自己想来那么好玩儿的。不禁暗暗嘬牙花子,也替展昭担心起来。

蒋平见他又来称谢,只一摆手:“彼时我若遇险,你救是不救?”

展昭一愣,颖悟如他,登时明白,胸口一热,“多谢四哥点悟。”看来蒋平对自己真是放下芥蒂,视作兄弟一般。

那蒋平叹了口气,“旧伤新毒,亏得还能到处跑,南侠好了不起。”噎得展昭一时哑口无言。

那韩天锦天真未去,也未好好听那弦外之音,只听四叔夸那人,便顺口接道:“就是这个理儿,展叔是了不起的大英雄,我将来要像展叔一般。”

蒋平瞪了他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韩天锦一鼓腮帮子,“我不小了,今年十五转年就十六岁啦!”言罢转眼瞅着展昭。

蒋平作势欲打,韩天锦一闪,“四叔又来打人!”

蒋平气得直乐,拿他没法儿,只能说:“去把你疯叔叔唤醒,叫他来这儿,有话说。”

韩天锦还想听展昭说话,心里老大不愿意,不情愿地去了。

展昭一听此话,不由转头问道:“四哥口中之人,可是试刀大会那名疯汉?”

蒋平看他神色,微微点了点头,却只继续问道:“那日将你救起,你却不言一声,去了何处?”

此言一出,正中展昭心中疑虑,便又将日前奇遇说了一番,听得蒋平一愣一愣,脸色愈发难看。

原来那日蒋平见他迟迟未醒,倍感焦心,恐有闪失,便先投了镇上客栈,自己抓药当口,嘱了雷成守着。谁知,只那么一顿饭的功夫雷成离了左右。回来便发现南侠连人带剑不翼而飞。当时只以为展昭醒来后顾自走了,思来想去,以他之品性,又不是没担当短交待的人,愈发挂心担忧,四下里打探寻找,总是无果。

听展昭方才一番说法,这事儿变得更加蹊跷离奇。一时间心思倒真转悠不过来。

展昭吃惊更甚,心中疑惑早已转为忧虑,看蒋平神色不对,想那白衣一事,不禁一动,低低问道:“四哥可曾听闻‘白衣大侠’其人?”自己佩剑莫不是被他拿了去。

谁知那蒋平只说道:“那他还真是做了件‘好事’,这一年来,十里山一带,土匪强盗俱各怕他,他也确是干了些劫富济贫的事儿。只是此人行踪飘忽,行事怪异,听闻他还曾护过那奸王后眷出城。这究竟是个甚么样人,倒真难讲。我就怕这是个陷阱,你我已然被人设计其中。”

两年来,四鼠为解兄弟生死悬谜,自是对那襄王举动格外关注,连带着这些情报一齐收集到手。

虽早有此怀疑,此番自蒋平口中听来,竟折了展昭对白衣那份期冀,只感怅然若失。

再想襄阳此行,原以为顾虑周全行事妥密,却原来早已走漏了风声。那久蛰于心最不愿想的念头,此番愈来愈烈,直激得他胸中激荡,不由一阵寒凉。

两人一时千头万绪,正待细说,却听门外脚步声,不禁收了话势。

只见小英雄手打帘栊,与一人迈步进屋。展昭定睛瞧去,只见来人亦是一袭道袍加身,只那眼神,瞧着眼熟。

来人就着灯光,一瞅座上二人,再度转向展昭,面上露出惊喜神色,奔过来扯住袖子,喜道:“仙家,是你!是你!”

展昭登时明白过来,竟是那名疯汉!

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收拾齐整了,竟是如此俊朗之人,只可惜,不知遭遇何种劫厄,竟沦落至此。此番真可谓是际遇奇叠。

蒋平也是大惊非常,这一年多来,此人一直疯疯癫癫,施针布药皆不见好转,众人已然死了心,谁成想他竟然对展昭如此不同。真是奇事不断,总有因缘。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那疯子指向正面墙上那幅字儿,向着展昭胡乱说道:“恩公他怕忘了你,便把你写在纸上,描在画上,刻在壁上。这样,即便忘了,也总能寻到……”

展昭一听此话,登时立起身形,急急问道:“你说甚么?”

那疯子看展昭二人神色异常,兀自又说道:“恩公他死了,死了好,死了好……”

展昭本就心系这人身上白玉堂悬案,一听之下,心中生急,只觉五内如焚。

疯子见展昭这般,又兀自痴痴叨叨:“不是,不是,恩公他没有死,是了,是了……”

原来近些时日,这疯子已然可以忆起些许虚空碎片,只是恍如轻烟,转瞬即逝,偏适才那一幕似曾相识,叫他忽地记起了些甚么。

蒋平看展昭脸色有异,心中虽忧急亦甚,却忙扯他坐下:“你且莫心急,容我慢慢儿诉与你听。”

原来疯子便是两年前那携了半幅偈语自称受了锦毛鼠所托登岛传信儿的神秘人,他那时来历不明,身份成谜,甚或有些神智不清,也不知是中了毒还是受过伤怎地,但众人为那一线生机,仍甘愿信他。

谁知待到后来,这人神智愈发混沌,竟成了疯癫之人,他身上关联的那一缕生机也便无法寻探。

几兄弟只能费劲心思救治于他,却皆终是药石无果。真是造化弄人,欲叹无言。

后来便将他安置于一道观中,一则避人耳目,二来也好看顾,谁知前些日他竟然独自跑下山去,害得蒋道爷一阵好找,这才发生了与展昭重逢巧事。

南侠听了这些,心中早已不知是何滋味,因缘无常,际遇起跌,不过如此。

蒋平也低声叹了口气,“你也莫急,两年都熬过来了,何惧再等他一等,总有转机。”

展昭看向蒋平,这位四爷往昔何其精明俏皮,竟也为兄弟一事磋磨至此。果然情之一字,误人至深。便也只能强忍了情绪。只转向疯子,问道:“那日试刀大会,你为何惊恐而去,可是遇到了甚么。”以他心智,早便有此疑虑。

蒋平一听这话,也是起疑,暗暗佩服这人心智了得,便也问道:“是阿,那日寻到你时,你满口胡言乱语,直嚷着‘是他是他’,可是那柳青锋?”

疯子一听这名儿,不由一个激灵,目光直直,似是在极力回忆:“我不知道,却只怕他,见到他便觉周身不自在。”

展昭与蒋平对视一眼,蒋平眯起眼睛,似有所思,“是时候去探一探那个柳青锋,此人与襄王过从甚密,绝不简单。”

展昭一听这话儿,心中一喜:“四哥所言正是小弟心中所想,此番来襄阳,便是要密探那襄王行事。”

此事何等机密,南侠尚不曾对谁言及,连那同行元真亦不全然知晓,这回全告与蒋平,其心如何,不由多言。

蒋平听罢,反倒淡然,“我早已猜出一二,近年来,襄阳地界,很是不寻常,那奸王明似安养,实则蓄力,更是广纳绿林人士,其意如何,尚不难推断,只是我等平民,不欲去管这官家之事。”

展昭见蒋平如此,仍说道:“若事关黎民百姓,小弟职责所在,便不能袖手旁观。”那眸中坚毅,蒋平不由叹了口气,“你之品行,向来有所施为,倒叫我等汗颜,尤其是老五他,更是钦佩……”不知怎的,又要说到那老兄弟,便噤了口,抬眼打量展昭,果见他神情一黯,垂眸无言。

韩天锦托腮听得糊涂,只因那许多波折缘由,他无从知晓。却也听得起劲儿,待听到这一节,便向着蒋平,颇有些替展昭炫耀:“是啊,四叔你是没看到,展叔手段可不是盖的,因那白狐辱及五叔侠名,展叔竟在十招之内废了他一条胳膊!”

南侠心道,不好,本不欲谈及此事,偏这孩子此时想起它来。

蒋平只向着小侠一瞪眼,扭脸儿便看着展昭,“适才切脉,你近日不宜妄动真力,习武多年,难道不知这个道理?”竟说得展昭脸上微赧。

蒋平来了气,冲着韩天锦:“还有你,两年山上修行,还是这般毛躁,跟你那……唉,算了,叫你干老儿收拾你。”

四爷本想说,“跟你那五叔一个德性”,却生生咽了回去。自从老五去后,他实是再不愿见亲人蒙难。

展昭见韩天锦一脸憋屈,便与四爷说:“此事不怪天锦,是我行事欠妥,现下想来,他之侠名自在人心,又岂是那般宵小可辱没的。”

四爷无话儿,心里却想,你那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却接了话茬对侄儿说道:“日后多与你展叔学着点,毛躁躁的猴孩子。”

展昭不禁尴尬,轻咳了一声,“四哥,兄弟看来,此事确有蹊跷,这冷面白狐偏偏近日来搅事污名,似有目的,该有所提防,我有心往那慈云庵探探去。”

韩天锦忙说:“展叔,我与你去!”登时被蒋四爷一瞪眼,便缩回了话势。

蒋平瞅了展昭一眼:“这事儿你不早做了么,卸了他一条胳膊,意欲‘引蛇出洞’,反客为主,果然了得。”

韩天锦看这两人说话,你来我往,暗中拆对,直听得云里雾里,自己是万般插不上话。想起心中还有些疑问,便转头去与那疯子低声聊叨:“疯叔,你适才说,我五叔把展叔写在纸上,描在画上,甚么意思?”

那疯子本是寂寂无言,只顾低头想事,听韩天锦如是说,便抬手指了那幅题字,怔怔说道:“这是恩公写的,问恩公去。”

蒋四爷与展昭齐齐止了话势,心中又是一番滋味。

展昭回身,再度瞧向那三个字,已然知晓这三字背后故事渊源,乃是一纸飘渺生机,一时间竟目定神痴。

欢喜人……欢喜……

一时用心想了,脑中蓦地,竟忆起几年前那人缠了自己办案一处,行至山寺,见庙门上题写“欢喜寺”,着实应了佛家那句:应化因缘,欢喜无量。

当时白玉堂还曾戏谑:“我欢喜做甚么便做甚么,这名儿合我心思,可惜和尚庙白白起了个欢喜名儿。”

“白兄却不知这人生十苦么?和尚与你我不同,皆是堪破这红尘之人,敛了私欲,绝了杂念,正是真欢喜。”

“那是他们惊恐这红尘俗世不敢轻入。咱却不同,即便这欢喜自苦中求来,我也甘之如饴!有何忧惧。”

心念陡转,转头向蒋平言道:“此地可有个‘欢喜寺’?!”

蒋平一惊,“你是说?”

正是欢喜偏向苦中求,却藏无尽心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