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惊天秘辛

蒋平见徐庆话里话外余怒未消,暗暗叹了口气,转头向着展昭,坦言道:“这憨人是甚么性子,你也晓得,无非是口硬心直罢了,莫往心里去。”心中却也狐疑,三哥无端端地,偏提那阴端鬼话,也不知是何因由。

展昭自是明白蒋平在为徐庆婉解,略一垂首,只笃定言道:“三哥为人行事,重情直义,小弟向来敬重。凭心而论,若易位而思,小弟也会如此。”

蒋平听了这话儿,心里一震,三哥适才那些个话,何其硬楞伤人,而这人仍能体谅宽怀,却不知作何滋味了。

想兄弟几个自与展昭相识之初,便误会重重,尤其老五,更是一心角力较量,可这人却从来只是守礼度势,避让三分。时至今日,众人经历诸多生死磨难,血泪心酸,他仍坚毅宽和如斯,该是何其强韧的性子,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只能摇头苦笑道:“与你一谈,倒显得我这两年道士白做了。只是两年来,挂心老五之仇,未时或忘,竟自彻夜难眠。此仇不报,枉为一世兄弟。”

展昭心有触动,惟有一语应对:“兄长们俱是真性情,兄弟何尝不想。只是,职责在身,实不能够。襄王身上,远非白兄之仇,更牵异动。你我更需加倍小心。”

与之两年前,这人心性更加深沉。坚忍守拙,胸有城府,果不为过。

蒋四爷微一恍神,见他上前一步,眼神灼灼,直问道:“四哥,适才三哥所指幽冥天子,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蒋平轻轻摇头,怎么觉着,这事儿,越来越复杂出奇了。近日来这襄阳城中真是大不寻常。

展昭见蒋平如此,只怔然无语,似有所思。

蒋平见他面有忧色,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可有不妥?”

这人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掩藏了太多情绪心思,从过去至今,纵是一段相识相交,自诩聪敏擅察,却从不曾真正明白他。惟有那飞扬跳脱的老兄弟,却得了心承了情。二人如此南辕北辙的性子,竟能结为莫逆,真真奇妙。

展昭微微摇头,应道:“只是有所疑虑,尚待向徐三哥求证。”

原来,展昭从徐庆口中,猛听得幽冥天子一事,竟想起当年自己初入开封府时追查的那件要案。

当年,那工部徐侍郎因治工有道,圣眷优渥,许假半月休养在家,却无端端地身染怪病急症,不久便暴病而亡。一时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只其中一种很是邪乎,却说那徐大人因督导开疏河道水脉,坏了阴府地脉神迹,触犯了阴天子元神,惹了神怒,才会赔上性命。

随后那一年间,确是雨多成灾,洪流奔肆,灾民饥不果腹,举家无食。

神州大地自古劫厄不断。仁宗君臣上下齐心,自上而下恪行节俭全力救赈灾民,仁宗更是带头表率,竟不惜忍饿数日祈求上苍垂怜黎民苍生,方保得民心无有大乱。

只是,竟有人借乱世危言,四处散播谣言惑众,只说见着了阴天子幽冥现世。

幽冥天子执掌阴间造世法权,每有劫厄灾难,必会现世,届时天地亦将异变。而这临世一说,自先皇时便有传闻。这些个怪力乱神,展昭等人自是不信,但那些个民间俗众,却不尽然,乡里坊下,多有信奉者。

徐大人殒命一案,朝廷虽对外宣称其乃染病亡故,仁宗却曾密令彻查,展昭亲与其中,自是知晓不少秘事,想那徐大人尸身,竟埋于一阴脉地宫,还有数十具女尸环葬,哪是甚么暴病而亡!

这局中局,案中案,查到后来,坐实的线索本就不多,却不是罪者暴亡,便是反口诬指他方,竟皆莫名断了,官府只能草草拿了个害了数十名女子性命的采花淫贼玉面青狐问罪待诛。

再探查下去,些许个蛛丝马迹,缠来绕去,竟揭出那背后深沉黑幕,深不见底。半夏寺一役中,还累的一命相陪的白玉堂险些丧命。待二人劫后余生,那白玉堂还戏谑要自己予个补偿。

谁知,到得后来,仁宗只一个收回成命暂且压下,便将如此大案不了了之,却成南侠心中担负。余下欠下的,何止一个补偿,还有那无辜性命,深沉庙堂,暗流汹涌。

时隔多年,旧事再提,展昭深有感触。

蒋平见他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想到稍后行事,便是两年蓄力以待,只展昭这边牵扯官府,外加日前那白衣无端“救”走他之事,实难自圆其说,复杂诡异,便直言问道:“先说当下之事,与你随行之人,是否可靠?”

展昭自是明白蒋平心中疑虑,见他总不能放心,便应道:“四哥但请放心,元真开封府中执事两载,品性良直,行事坦荡,绝非是他泄露行踪机密。”

蒋平看他神情,甚是得意那元真为人,担忧道:“若真如此,这事儿,恐另有蹊跷。单那白衣一节,便透着古怪。”

元真行事,自是无差,此回试刀大会比试较量,当会见势便收。见蒋平如是说,心中竟是一动,惟应道:“白衣一事,小弟……着实推测不出这其中因由,只待稍后再探究竟。”

白衣一事,何止难测,展昭思忖良多,其人虽行事不羁,但绝非歹人,自己随身佩剑,若是在他身上便还罢了,若落于他人之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蒋平方要再补上两句,只因见他提及白衣时,神情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期冀。不禁苦笑,若真是老兄弟,早该回来与兄弟子侄相认。看来,说他是个明白人,竟也带着半分痴,终究是逃不过命里劫数。

话还没来得及说,却见那叔侄俩个齐齐自屋外转将进来,一掀帘儿,展昭一个愣怔,瞬息便明白过来。

蒋平看这叔侄打扮,不禁乐道:“三哥这脑袋瓜里,果有愚人之智。”

那徐庆一瞪眼,“老四你这是变着法儿骂人阿。”

蒋平一躬身:“兄弟不敢,此回确是诚然钦佩,三哥果有大智慧。”

瞅着叔侄俩个当下这副尊荣,尤其往那徐三爷脸上打量去,着实又是乐又是心疼。

但见徐三爷一身灰褐宽袖道袍,手持拂尘,俨然一副道人模样。这还则罢了,想来三爷为求逼真,竟然将那自来得意的霸气络腮胡尽数绞去,徒留了个光溜溜的下巴,不知下了多大决心。

那韩天锦滴溜一个转身,来到展昭身前,甩了甩宽大道袍,一晃脑袋,笑道:“展叔,您看我这道士,扮得可好?”

展昭拉过这孩子,仔细上下瞧了,只见他青簪挽发,再罩着这身道袍,倒显得眉目愈发清奇,扮得似模似样。

韩天锦见南侠面露赞赏之意,倒来了劲,故意咳了一声,低眉敛眸,向着他一施礼:“小道见过这位施主。”

展昭不禁莞尔,温和一笑,回道:“小道长有礼了。”

蒋平一乐,心里却是暗道无量,想自家兄弟这般为求私情,坏道门规矩,自己居间,倒真是个伪道士了。不过,这般厮混进去,不但能避纷纷众人耳目,还可借机行事。

那徐庆也觉融洽,心道,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

韩天锦见展昭应衬他,便回身捧了另外一套来,转头瞅了瞅自家两位叔父,再瞧展叔眼色,才说道:“那就要暂时委屈展叔啦。”

展昭心下明白,向着徐蒋两个人一拱手,“还是兄长想得周到,小弟失陪片刻。”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疑问,当下接过那道袍转身去了。

待他离开,徐庆方向着蒋平说:“话说在前头,我可顾不了展昭那套官府禁忌,若给我得了机会,非捅那襄王一百个血窟窿才解恨,纵是死了,下到地府去,也对得起老五。”

蒋平见三哥又上来了这股子浑劲,便劝解道:“我等运谋至今,当属不易,三哥切莫急在一时啊。”

徐庆跺了跺脚,恨声道:“你总是一句莫急莫急,这一等便是两年,你叫我下次再梦着老五,如何向他交代!”言罢,重重叹了口气,难掩心酸。

一听这话,蒋四爷心里也是一酸,低声说道:“也该去拜祭拜祭老五了,下次兄弟再会,说不定便是黄泉重逢,也省下这阴阳永隔之痛……”

话中悲凉,徐庆看了眼这向来强撑欢颜的四弟,反倒是喉头一哽,一时气氛凝滞。

待展昭转回,却发现屋内只余韩天锦一人,正怔怔瞧着当面那幅字儿出神儿,方要问个究竟。

韩天锦却一回头,不由呆了,眼前人一敛之前素蓝长衫庄持凝重,现下一袭道袍,趁着摇映灯烛,倒带出几分出尘清圣之气,不知怎地,高华又疏离。

“展叔,您这道士扮得太像啦,那些个牛鼻子老道都不及……啊呸呸!”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非但把自家四叔给骂进去了,还咒了展叔是那道士命。

展昭只一笑:“你两位叔父呢?”

韩天锦只一怔,照实说道:“他们去了后山林峰,片刻便回,我陪展叔等着就是。”

只见南侠眉头一敛,似有一丝落寞袭落眸间,黯道:“可是……你五叔衣冠冢所在?”

小侠一听,这位展叔果然心细,甚么事都瞒不过他。怎么回他?若说不止是五叔坟冢,他岂不更加挂怀?四叔怕他如此,方才嘱了自己留下陪伴。还在犹豫,却听展昭一语,落地有声。

“天锦,且带我去。”话中决绝,毫不犹豫。

“展叔,四叔交待过的,只叫你留在这稍待片刻的。”

却见那人只一沉吟,转身便踱出门去。

韩天锦只能随后跟着,暗暗嘀咕,原以为展叔性子温和,却原来也倔强得很,拦都拦不住。

一路行去,只觉短短数日间,世事变幻,恍如隔世。昔日故人,今已成灰,心中沉痛愈行愈重,却不能赏这山门清净,幽幽美景。

韩小侠伴在身边,却深深吸了一口清冽之气,顿觉神清气爽。环看周遭山色苍翠巍莽,遍地蔓草如烟云。

这天地美至极臻,点墨便可入画,赫然一派人间仙境,却不知美景易逝,世事总是无常。

再行来,已远远见着前方两条人影肃立,韩天锦方要发声告与两位叔父,却被展昭拦下。小侠客不解,适才那番决意要来,为何现下又停步不前?偏头望去,只见身边之人怔然敛步,更添索然。

那两人面前,何止一处孤坟,倒是五座坟丘,皆无碑之冢。

“不求同生,但愿共死……”

韩天锦听他似在自语,却不真切,只说道:“四位叔伯早便将坟立在此处,好与五叔作陪。展叔,早便不叫你来,免得伤怀。”

那蒋平此时回身,果见他跟来,道了声无奈,徐庆却忙忙扯了袖子拭去脸上泪水。

待展昭缓缓行近,见那衣冠青坟静卧,他却不知何处长眠,只黯然无语,自蒋平手中接过酒杯。

兄弟几人一齐站了,执起酒杯,一杯敬天,二杯撒地,再来盟誓,兄弟情深,生死立现。

徐三爷哽咽道:“老五,哥哥们看你来了,你若有灵,记得托个梦来。”

蒋平暗暗叹了口气,前路艰辛,此生无悔。

展昭却自一旁默然而立,凝神端望,白玉堂好似就在眼前。

“有些话,你是想烂在肚里带进棺材么。”

青坟无语,惟留晨风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