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几人,坟前洒酒挥泪,俱各强忍悲痛。
蒋平有心,适才见展昭异常沉默,面有忧戚,知他心事,便逮了机会,扯了兄弟子侄先行离开,留须臾光景与他独话。
待行了数步,回头遥看,只见他仍垂手静立坟前。
韩天锦也随着回头,总觉那背影透着一丝落寞,呆了半晌,方向着蒋平言道:“四叔,展叔适才执意要来,侄子拦不住,你老莫怪。”
蒋平一听这体己话,知晓眼前少年已非当年懵懂孩童。两年未见,不但身量渐长,筋骨凝聚,更识晓大体,愈发的好了,心中倍感欣慰,便揽了侄子肩膀,温声言道:“他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的,与你五叔一个样儿。”
韩天锦愈发好奇,反搂了四叔手臂,又转头瞧了瞧三叔,只见徐庆仍是红着眼圈儿,尚未缓过劲来,便冲着蒋平,小声探问道:“他们交情很深么,为什么从不曾听几位叔伯提起?”只闻蒋平轻轻叹息,韩天锦见状,哪知内情,便直道:“每见叔伯们拜祭五叔,皆不免伤心落泪,难以自抑。侄子虽无缘仰见五叔英姿,心里也是难受得紧。可是展叔他,自来时路上便一语不发,无泪无言,看着瘆人。”
韩天锦早已满腹疑问,若说他们没甚么,那为何适才三叔与展叔处处言语为难?自己一旁听了,却不知三叔气从何来,碍及小辈儿身份,虽不好插话问询,但心中却是好奇渐生,此番终于逮了机会探问。
蒋平苦笑:“于事无碍,你何必问。”
听蒋平这么说,韩天锦更是执着道:“侄子满腹疑问,恳求四叔解惑。”
蒋平只摇了摇头:“你涉世未深,不懂的。”
韩天锦脖子一梗,“四叔不说,侄子怎会懂得?说嘛。”
还未待蒋平回话,却被徐庆拍了一巴掌:“小子多事,哪来那么多话磨人。”
韩天锦一撅嘴:“侄子就是担心展叔,可你们却偏偏不说。”
蒋平听罢,心里一惊。是了,展昭曾救过天锦一命,于他心中,这位叔父自是有别于他人,想必更存了关切之情。想今后为弟仇谋划,尚不知将来是何结果,却是难为这后辈子侄了。便向三哥示意,转头向着侄男,“你既执意要问,我便诉与你听。”
韩天锦高兴不迭,忙说:“四叔快说。”
蒋平便将一段江湖恩怨略略道来,只是,事短情长。
听得后来,韩天锦不禁怅然,自己,倒真是不懂了。
再回首凝望,山野盘旋,举目茫茫,再也望不见坟前一袭孤孑身影。
而展昭此时,凝望白玉堂坟冢,也是半晌怔然。
坟前酒痕淋漓,青土湿透,皆是适才几人倾洒。酒意绵延,他若是在生,恐也醉了几分。展昭俯身靠向坟前,执起坛酒,尽数倒满,举杯低语,声音难掩暗哑:“两年未见,可愿现身一晤?”
山野沉郁寂静,忽地,坟后树巅,一阵扑簌簌声响,却是只鸟儿应邀相和,啁啾低鸣。展昭心头一松,索性盘膝坐于一侧,再度举杯,柔声道:“现下只余你我,何不共饮一杯?”
言罢,一杯撒地,一杯仰首而尽。
适才兄弟坟前盟誓,竟未能品出这酒劲醇绵,余味悠长。再来执杯,忆起昔日把酒言欢。种种情状,宛在眼前。
犹记当日自己,假借醉意,吐露真心:“这世上,懂我之人不多,唯你不同。”
那时二人已结莫逆,白玉堂见他直言坦诚,欣喜非常,满是得意。
再转首,昔日故人,今已成灰。自他身死,两年光景,自己只隐忍不发,护佑青天,却未能尽知己情谊,竟致兄弟生怨,心结难解。
这一回,自己又身负密令而来,注定危机四伏。再加五义私仇,又致变数丛生,将来如何,已难自知,惟有竭力周旋到底。
展昭再饮一杯,酒入情肠,却化不尽满腹心事。
回想临行一刻,虽遵君命,包大人却万般不舍,只因这一行,不但要他亲揭旧日创痛,更临变数难测危机重重。
多年相随,大人待自己,犹如父兄对子侄,自己怎能不知。
抬手翻转,坛中已然滴酒皆无。素来自持,难得贪杯放纵一回,倒觉通体舒泰,腹中升起一股暖意。借着一分薄醉,展昭歪坐了身子,果如白玉堂所言,这般坐了,最是舒服。不由得微阖星眸,任凭酒意翻涌,才感身心俱疲。
素来自持谨慎,惟有在他面前,方享片刻松闲。周遭静谧,只有鸟儿啁啁相伴。
“你若懂我,可愿体谅我隐忍至今,未能替你报仇……”
“你若懂我,又为何偏偏一意孤行,不等我来?”
一句一诉,诉尽衷肠。
话犹未尽,却听呀啊一声,竟是山鸟振翅向着林间飞去。
林间苍深,展昭不由凝神看去,山鸟尽处,似是一白衣人影飘然而行。
只恐是幻影,展昭忙揉了揉眼角,青雾迷蒙中,一条素白人影由远而近,飘荡逸仙。
展昭极目望去,仍分不清眼前一幕是真是幻。
缓缓站起,不由微微摇晃,借着薄醉,胸腹间竟腾地升起一股热流。
再度凝神端望,眼前只余一片模糊朦胧。果然,只不过是幻梦一场……胸中一阵酸楚,不禁闭目凝息。
忽地,耳畔闻得一声清啸,婉转悠长,宛如鸾鸟啼鸣。瞬间,周遭山野树巅,大群鸟儿振翅飞出,向着同一方向翩掠而去,仿佛受了驱使一般。
翅羽纷飞间,有无名怪鸟间杂其中,高声鸣叫,声音清越古怪,凄厉高亢,极似人声哀婉,细细听了,倒像在不停悲呼:当时错过……当时错过……
展昭心中一惊,忙定睛瞧去。
山间轻雾迷蒙,朦胧间,见数只鸟儿裹挟着一道素白人影盘旋鸣叫,白衫随风翻扬,为清寂山林带来一丝柔光,宛似仙人。
一时间,他只以为是意中人现身,不禁胸中翻腾如搅,几欲奔涌而出,终是怔立原处,脑中轰然一片。直到来人发声相唤。
“这位道友可好?”
声音低沉,并非心中之人,满腔浓情瞬间尽化寒凉。
展昭生性沉稳,加之多年历练,几无失态之举。适才情之所至,已然分神。遂极力敛息凝神,不禁惊疑。
来人身形奇快,纵地无声,数步外悠然顿足,朗声施礼道:“劣者云游四海,本欲访友。途径此地,不期竟与道友偶遇.见道友独祭怔忡,借酒伤怀,山鸟有感,竟与你同悲。”
说话间,那人只一挥袖,鸟群登时四散而飞,纷纷盘旋于山野林间,悠鸣不止。
展昭秉身还礼,心中暗暗称奇。借着清微,倒也看清他容貌。
适才相距遥遥,只道他身披长锦,现下方知竟是一头如雪银丝,月光下,宛如白练。
再看面容,竟是丑的出奇,狰狞恐怖。
鼻梁以上颜面尽废,面皮皱皱巴巴,满是旧创疤痕。面孔虽丑陋可怖,两只眼睛却分外明亮有神。
见展昭盯着自己的脸孔默然不语,丑道人轻轻说道:“劣者绝无他意,只为同修,你我有缘,有几句话送你。”
既然他将自己视为同修之人,何惧一谈。展昭强按心潮,回道:“愿听尊长言其详。”
丑道人看他谦恭,不由一笑:“尊长不敢当。道友眉目温文平和,却隐英气,而山根之上,光明如镜,又乃德器之象。他日修为,必在我之上。只可惜,你尘缘难尽,为情所苦,令人惋惜呀。”
听他寥寥数言,竟能触中心事,展昭不禁迎向他眼神,眼神坚而不锐,仿佛在哪里见过。
丑道人见他这般,轻声道:“素来缘劫无常,修道之人,讲求哀矜勿喜,可你偏偏执念太深,乃至情志伤怀,备受煎熬,何苦呢?”
展昭强整心思,惟有称谢:“多谢尊长点醒,只是挚友情深,实难忘怀。”
偏偏此时,怪鸟再度悲鸣,声声啼血,回荡于山谷林间,甚是凄厉。
“当时错过……当时错过……”
展昭心头陡地一跳。
自白玉堂冲霄绝迹,江湖尽传死讯,他却生生隐下一腔情意,强忍爱恨私欲,只为顾全大局。两年来,虽人前一如往昔,但每每独处,实难梦寐,何止当时错过,自己错过的,又何止当时。
丑道人仔细打量展昭,看他神色黯淡,叹息一声,言道:“道友独向空冢寄衷肠,岂不悲凉?”
展昭敛神,听丑道人所言,虽玄之又玄,却句句切中白玉堂坟冢秘事,心中惊异,探问道:“尊长睿智,竟能洞晓天机。故友骨殖难寻,已不知落于何处,只能立此衣冠冢聊寄思念之情。”
丑道人摇了摇头,转身向着白玉堂衣冠冢,言道:“劣者并非洞晓天机,只不过懂些占星观相的皮毛罢了。你看,此处环五行地气,周遭山如潭龙,水势涓流,天罩吉星,预兆生机勃发,并非葬人之所。”
白玉堂两载无音,生机渺茫,但展昭心底一直有所期冀。虽平素里常听先生谈及星相风水,只觉玄奥。此番又听丑道人如是说,事关他之生机,胸口登时涌上一股热流。忙忙强忍了,直欲延他观中详叙,好与蒋平等人商量计较。
谁知丑道人摇了摇头,笑道:“适才妄言天机,只因你我有缘。我看你目光黯淡恍惚,此乃失神之状,恐已入心,可否叫劣者为你观病?”
展昭一愣,见他婉拒,自是不好多言,忽听他说要为自己诊脉,竟一时难明其意。“那便劳烦尊长了。”
丑道人二话不说,当下盘膝坐了,展昭略一沉吟,便于对面坐下来。
丑道人见他坐下,便拿住他腕子,微闭双眼,不再说话。
凌空诊脉,闻所未闻,展昭只觉手腕被一股大力稳稳托举,好似平石一般,心中不禁惊羡道人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半晌,道人示意换一只手,仍是一语未发。
展昭得了机会,细细观察起道人样貌来:半张脸被白发掩住,颜面虽狰狞可怖,人却极宽和。此时正凝神端坐,似已身化青川,浑然忘俗,连带周遭,竟似凝聚了一股祥瑞之气。这倒不像在为自己切脉断病,却似同游太虚幻境。
展昭只感肺腑间一股暖意,不由得随之吐纳,竟觉连日来的郁郁之气化去了不少。想道人意在相助自己,不由感念。
片刻后,丑道人敛了息,方才睁开眼睛,望着展昭说:“你元功损耗,真力未复,已然数日,兼之长久阴郁难疏,竟致情志伤怀,气凝于心。想功体无碍,须静思养心,敛情养神。若能放下心中桎碍,自是最好。”
只以为是运功化毒,元气未复,不成想竟是如此。展昭垂眸,如实言道:“尊长所言,弟子谨记,只是诸多牵绊,弟子尚且放不下。”
丑道人摇了摇头:“你为情所牵,到头来,爱恨飞灰,物是人非,岂不伤心遗恨?”
丑道人话中之意使得展昭心一沉,仍笃然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心之所向,一往无悔。”
丑道人听罢,立起身形,弹了弹浮土,悠悠说道:“也好,他日尝尽有情之苦,倒是真欢喜。道友心地光明如雪,将来必有所成。”言罢,稽首作别。
展昭见道人如此,便不好多言,只问道:“多谢尊长赠言,敢问尊长欲往何处?”
丑道人只说道:“四海闲游,所行皆是归处,寻友至此,他若在此处,此处便是归处。”
展昭不由言道:“尊长踏山寻友,交友如此,叫人羡慕。”
丑道人说道:“此处地势,与天地交接,首尾衔顾,宛如鹏鸟,当真是个交会友人的宝地。”
道人回身遥指,所指恰与白玉堂坟冢风位遥遥相对,“鹏鸟利目所向,可寻得友人。”
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机缘虽可寻,只恐……他已非他,缘尽难求。”
展昭一时心绪翻涌难以自抑,丑道人见状,轻叹一声,说道:“劣者先行,道友切记良言,望自珍重。”言罢,不待展昭说话,转身飘然而去。
展昭凝视道人背影,久久忘语。丑道人适才所指,正是襄王府冲霄楼方向。事起冲霄缘尽冲霄。冲霄遗恨,两年来,恨不得搅碎清肠。
想他适才言语,其中大半已然明了,但有些个话儿,却又参悟不得。脑中只剩一句,“他已非他,缘尽难求……”。
一时,怔怔出神。
直到韩天锦远远唤他。
“展叔——我们该走啦!展叔,展叔?”
原来,蒋平见他半晌未回,难免挂心。不禁暗忖,以他性子,只怕是人前强撑,人后独自伤怀。本欲叫他疏解疏解,可别适得其反坏了事。自己又不好出面,便嘱了侄子前去看顾。
韩天锦自打蒋平处听得自家五叔与南侠一段恩怨渊源,对于这位展叔父,更是多了些感悟,初觉他温文柔和,竟不知骨子里诸多坚持。心中竟又添了许多想法。
见他良久未回,本就心系,听四叔吩咐,自然乐意应承。
一路奔行而来,远远见那人,竟如适才一般,仍是垂首静立,不由连声呼喝,不成想他竟然怔怔出神一语不发。
韩天锦几步上前,忙扶住他手臂,触手一片冰凉,心中一惊,急急关切道:“展叔,你没事罢?”
话音方落,忽觉肩头一沉,不禁大惊失色:“展叔,你怎么啦?”韩天锦大骇,紧紧挽住他手臂。
展昭扶着侄子肩膀,见他连声关切,忙温声回道:“我无事。适才与你五叔坟前,多饮了几杯,酒力不济,叫你担心了。”
韩天锦不疑有他,听他如是回答,才略略放心,说道:“我师父曾说过,‘酒乃侠客伴,独自不能饮。’展叔干嘛非要独饮,改天叫侄子作伴,定陪你喝个痛快。”
展昭听出侄子在为自己担忧,抬眼看着这张飞扬面庞,想起这话,元真也说过。不由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好啊,待天锦与志家姑娘完婚之日,展叔定与你一醉方休。”
韩天锦一听完婚二字,老大不乐意,撅着嘴道:“干嘛非得等我成婚之日,改天便叫你老会会侄子酒量,不吹牛!”
展昭闻听,笑道:“好。”
转头瞧向白玉堂枯坟,柔声道:“你五叔若见了你,不知该有多欢喜。论酒量,展叔远不及你五叔父,你叔侄二人再联手,我只能甘拜下风……”
韩天锦见他谈及五叔,神情温柔,忍不住欲开口问询,却又讪讪住了口,因为,他实不知,自己究竟要问些甚么。
二人一路回转,展昭见他默不作声,便问道:“天锦,你有心事?”
韩天锦张了张口,“不知怎地,心里憋闷得慌。”
展昭见他欲言又止,还以为少年情窦初开,一时困扰,直笑道:“怎么,莫不是与志姑娘两年未见,心中思念?”
叔伯们平素便拿这个打趣,自己早便习以为常,充耳不闻。只是见这位展叔父也来玩笑,韩天锦倒觉得稀罕,顺口言道:“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没有思念那个疯丫头,我可没想过要娶她。”
展昭只道他害羞,正色说道:“天锦,婚姻大事岂能玩笑。若是良缘,当思珍惜,莫要错过。”
韩天锦红了脸,直道:“这桩婚事是长辈们订下的,侄子不敢说甚么。但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我才不要早早成婚呢。”
展昭见他故作老成,不禁莞尔。
韩天锦见他展眉,忽生了一股豪情:“侄子想做一番大事给叔伯兄弟们瞧瞧!”
展昭见侄子竟生了别种心思,一皱眉:“天锦,你尚未经江湖历练,切不可急于求成。”
韩天锦正讨此话,喜道:“展叔带我入江湖,岂不正好?待事了了,侄子陪你回开封府罢?我想见见包大人到底是个甚么样的官儿,能得你老追随左右。我想到汴梁城见见世面,闯荡闯荡!”
展昭一愣,眼前少年,又是个后起之秀,果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不由念起元真,自己昨夜托人传信与他,尚未有回音,也不知他进展得如何了。
这边韩天锦继续央求:“侄子爱慕白五叔侠骨英雄,一直想为他报仇,杀奸除恶。只是叔伯们总推脱不允,先是将我送上山去修行,现下又要我娶亲成家,我不愿意!这回大好时机为五叔报仇,他们若再不应允,我便自己去!”
展昭知晓蒋平担忧何在,就怕小辈们步了白玉堂后尘,方才想叫天锦早些完婚收心,不成想忧虑竟来得这般快。
见韩天锦如此,心头一沉,沉声言道:“叔伯们都是为你好,你该明了他们一片苦心,怎能如此任性?!”
当年,正因自己未能拦住白玉堂,任他率性施为,才铸成一生憾事。
韩天锦一时无话。自从初见,他对自己始终温文和煦,此番话中竟有怒意,竟愣住了。
展昭叹了口气,“江湖险地,展叔尚如履薄冰,实不愿你涉险。”
韩天锦听他实是关爱自己,心头一暖,抑郁一扫而尽,掏心话便说了出来:“侄子不愿做雏鸟小兽,蜷缩在长辈羽翼之下,一辈子没出息。我不想大伙儿总为我担心,我也想为你们分忧。”
展昭凝视眼前少年,看他神情坚毅,一瞬间,那双眸子跃入脑海,像极了白玉堂。
不由抬手轻抚其肩,欣慰道:“说得好,你有此心,足以慰他在天之灵。”
见展昭首肯,小侠客不由雀跃万分。
远处林间,丑道人驻足,遥送叔侄二人远去,一声轻叹,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