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回至道观,展昭将适才情形略略说了。几人都觉惊异。
蒋平感叹道:“荆楚一带,仙山云立,多有奇人异士。而这五鹿峰中,自是不乏避世独行的隐修者,此番一会,倒是机缘了。”
想到自己与丐婆结缘,也是因机缘巧合,不禁慨叹天地之大,实不能稍涉自满。
待说到星相风水暗藏玄机,展昭再度问及适才幽冥天子重现一事。
徐庆听展昭适才言及丑道人,说起白玉堂生死玄机,只想着兄弟生死一事,尚未回过神来。听他一问,不明其意。
展昭才说道:“小弟来此后,发现襄阳城中暗流汹涌。现在襄王久蛰,大局未明,却诸多异动。当年工部徐侍郎一案未消,幽冥天子一说便甚嚣尘上,今日又听三哥言及,不得不虑啊。”
蒋平心里明白,几年前那事,他亲历其中,险见自家兄弟与展昭双双亡故于神女教妖邪之手,幸亏援救及时,方得以活命。现在想来都觉九死一生,谁知一劫虽渡,白玉堂仍是死劫难逃。
不由问道,“你暗中施为故布迷踪,就为引蛇出洞?”
展昭点头,“我转明为暗,赌的就是对方必定按耐不住先行动作。果然不出所料。”
蒋平看他一眼,说道:“那日趁你昏迷‘劫’你之人,莫非便是?”
展昭点头,“只是,这幽冥天子一节横出,小弟心中隐有不妥。我只担忧,这神女教与幽冥天子传言,总有些干系。”
看二人若有所思,继续说道:“自白兄击杀玉面青狐后,便与神女教结下了梁子,总有人伺机报复,屡次寻仇,直到他……亡故。事隔两年,本以为事情已了,谁知又横生冷面白狐一节。这人假白兄之名,四处招摇抹杀,动机绝不单纯。”
白玉堂少年任侠,仗剑江湖,这世上有人爱他敬他,有人惧他怕他,有人远他诟他。白玉堂在世时交友极多,也着实得罪了不少人。江湖道上,结怨生恨,本也寻常,但惹上青狐,却是白玉堂替官府受过,或者说,多半是为了他。
徐庆哼了一声,“江湖道上,蝇头小虱,借五鼠名号招摇的自来不少。似你们这般瞻前顾后,左思右想,还能做甚么事?!”
韩天锦一旁听了半天,见着形势不对,忙插了句:“三叔你老别动气,气大伤身。”
见徐庆语气稍平,才说:“侄子这回学成出山,自然要与叔伯们一道,尽一份心力。”
徐庆一瞪眼:“你小子甚么心思,我还不清楚?!说了不允便是不允,适才险些中招,这么快便忘了疼么!”
“我——”
徐庆见这孩子执意甚深,不禁动气,“你甚么,黄毛小子,羽翼未丰,怎能任性胡来!”
韩天锦被这么一呛,果见三叔态度依旧,心里难过,不由拿眼向着展昭。
展昭示意韩天锦稍安,“三哥切莫动气,五鼠名噪江湖,难免遭歹人妒陷,天锦深怀孝心,兼存侠义,是个好孩子。”
展昭转首向着侄子,“天锦,仍是那句话,若想一番成就,切不可急于求成。”
徐庆本欲再训斥,听了这话,反倒不好再说甚么。
蒋平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滋味莫名,真是难为了他从中周旋。
展昭见气氛渐融,仍接着说道:“三哥方才说得无错,小弟与冷面白狐交过手,他出手阴狠毒辣,实需小心应对。此人武功路数与那玉面青狐颇多相似,只恐又是神女教的人在背后作祟。”
徐庆初时心中确实不以为意,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亏他能想到一块儿去,再听他说下去,不由吃了一惊。
展昭暖心热肠,话说到这份上,自己若再为难,真是不近人情了,当下便细细述说了自己的沿途见闻。
这两年来,卢方隐居佝偻峰中,几兄弟频有来往。佝偻峰毗接云天碧水,终年烟波浩渺,郁郁繁殷。徐庆几个虽仍四处探访机缘,旧事难忘,情志却渐渐纾解了不少。
徐庆这回来找蒋平,一路上倒是遇见了不少怪事。尤其襄樊一带,自天降流火昭显异象后,四里八乡流言四起,乡民们更信鬼神之说,每至月半,便要早早掩门闭户,门前焚香奉供。
徐庆不以为然,但直到两月前,山中夜行遇到的那件怪事。徐庆将这事讲与人听,都说他撞了邪,冲撞了幽冥天子的行仗。
“三叔,甚么怪事啊?”韩天锦见徐庆眉宇凝重,更是来了兴趣。
徐庆转头看着侄子,“那伙人少说也有十几个,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你说怪不怪?”
韩天锦听得一愣,张嘴来了句:“真见鬼了?”
展昭心里一沉。
“若真是这般,事情又棘手了。”
蒋平点头,“绝顶轻功,配合幻术阵法。”
展昭转头看着蒋平:“四哥可还记得两年前,小弟追查徐大人一案,险些丧命,幸得四哥与白兄援手,方得以脱难。”
“你担心神女教借幽冥天子之名再出?”
展昭点头:“徐大人之死,久拖未决终成悬案,个中牵连非我所能左右。但我一直怀疑,这正是官家的意思。”
这一句话出自展昭之口,徐庆蒋平俩个可说是吃惊非小!
“徐大人外出访亲,途中遇害,横死山中,尸首被邪教利用做法,数十人因故枉死,此事,朝廷虽罢手停查,但数十条人命无辜枉死,小弟却难以释怀。”
寥寥数言,掷地有声,直听得蒋平等人心头大震。
昔日南侠,为守大义,毅然入仕为官,一步步走来,顶住恶语中伤,江湖曲解,其中辛劳忧苦,又有几人明了?想当初,五鼠尚为了个“御猫”的封号与他为难,即便今日,尚有人说他贪享荣华,甘愿委身朝廷。
正是这位一心效力朝廷的御猫,方才竟“质疑”自己效忠的朝廷,怎不叫人吃惊。
蒋平抬头看他,两年来,这人掩了一身孤寂,坚守初衷,心中到底承受了多少。
徐庆听他如此推心置腹,不由说道:“官场本来就不是咱该入的地方,既是如此,辞官不做就是,乐得自在得意,随心所欲。”
话中真情流露,展昭心头一暖,说道:“三哥说得无错,官场浑浊,奸佞长存。但仍有包大人这般袖月担风的栋梁,小弟随之左右,尽心无悔。”
“好个尽心无悔,多年初衷未改,你也值了。”蒋平说道。
“四哥所言,小弟惭愧,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徐蒋两个不由点头,回想适才他说及襄阳一行的计划,不禁佩服,这一晚相谈,彼此间去了心头芥蒂,亲热了不少。
展昭言道:“诸事在即,又出了玉面白狐这横生枝节,不得不防啊。”
蒋平转头看着韩天锦,忧道:“若果真如此,天锦这梁子,结大了,白狐他日必来寻仇。”
韩天锦挺胸脯,道:“三叔甭忧心,侄子心里有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徐庆看了看侄子眼神坚定,一时说不出甚么来。与白狐相斗一事,自己虽是焦心,但于情于义,小辈儿做得都没错,他心里其实也倍感欣慰自豪。只是,一步江湖无绝期,又哪是这般简单。
展昭看徐庆面露不悦,便宽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天锦若得磨砺,必有成就。”
韩天锦得了助力,向着三位叔父立誓:“侄子保证,定不会辜负长辈们心意。”
徐蒋俩个互视一眼,此番深明侄子心意,知他心志已成,再行多拦,反倒是碍了他前程。
众人又合计了一番,议定仍照原计划大体行事,展昭先与元真会合。韩天锦执意相随,蒋平明了,便遂了侄子心愿,叫他相伴左右。又悄声嘱了韩天锦面授机宜:“我与你三叔先行拜会丐婆老前辈,你与你展叔父一道,打点好后便及时过来,你这猴孩子切不可多惹事端。”韩天锦忙点头应允。
待安置妥了疯道人,众人依约动身,分头行事。
时机短促,展昭叔侄二人丝毫未耽搁,直奔约定地城南郊外三仙桥。
一路奔行,竟已数十里。韩天锦轻功稍怠,追着展昭,颇有些费力。
一咬牙,憋足了劲,蹿上前来。
展昭方要言语,忽地敛眉凝眸,缓下身形,抬手拦住了韩天锦。
韩天锦一愣,不明所以。
看他神色凝重,又问了句:“展叔,怎么?”
展昭示意噤声,二人掩了身形。
韩天锦顺着他视线,凝神静心听去,恍听得马蹄得得之声,尚不止一人!
韩天锦全神戒备,心里暗想,这几日来,自己遇到的事儿,比山上学艺两年加起来的还多!
不多时,五匹骏马,沿着便道,飞驰而来,扬起一路烟尘!
马上五人,弓身策马,催动脚力,似是极欲赶路。
待五人打马扬鞭过去,展昭才转出身来,看着几人远去方向,若有所思。
韩天锦问道:“这几人你老认识?”
展昭摇头,只说道:“江湖多险地,日后你当小心谨慎才是。”
韩天锦美滋滋地想,这回算是得到叔伯默认,不禁暗暗摩拳擦掌起来。对这位体恤帮扶的展叔,更是存了一份知己之情。他忽地有些明白了,为甚么白五叔那样的性子,能与他结为挚交好友,甚至肯为他去死。为知己,两肋插刀,无怨不悔。
又琢磨自方才便听展昭谈及元真,言语间很是赞许,不由问道:“那位元大哥得了试刀大会一展身手,真是大好机会!”
展昭看他雀跃欲试,不由说道:“有些时候,一味求胜反倒失了先机。”
韩天锦脸一红,说道:“我明白了,难怪展叔对他放心。”
展昭摇头,元真虽办事认真可堪大任,外加前往试刀大会前,自己已然事先安排打点好了接应之人,确是令人放心。只是这一回,自己因缘巧合,竟去了两日,他初次接手,独挡全局,应付得必然辛苦。
两人一路说着,脚下却不耽误,已然来至三仙桥。
三仙桥桥架碧水依仙山,平日里人流往来不尽。此时天更交换,哪有人踪。只有薄云淡淡,遮了月光,三仙桥隐约其中,更显水光粼粼朦胧。
展昭打了个暗信,不多时,果有一条人影速至。待来到近前,韩天锦一打量,来人三旬开外,身形魁梧,虽粗衫布带,却难掩眉目间勃勃英姿,只是此时神情复杂,尤其是看着展昭,忧喜交加。那人看着韩天锦眼生,先是一愣,继而拉住展昭,关切道:“展兄弟,你可回来了!你去了这几日,叫我等好生着急,没事么?!“
展昭只说无恙,“累张大哥久候苦等,真是抱歉。”
这人连连摆手,又仔细看了看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来人正是日前与元真去探试刀大会前私下相晤的荆襄八郡总捕头张晋元。
张晋元曾经游侠任迩,为人坦直,极重情义。与展昭因玉面青狐一案结识,很是投缘,时有交通。后来投了武昌府知府金禄。二人公事拜官,私下便论兄弟。
那金禄为官,素有清廉美誉,张晋元更是随行左右,尽心费力,一直随护至今。
这一年来,金禄连番密折上奏,所言机要,仁宗防心渐盛,方才遣了展昭。
展昭一来襄阳,便与张晋元暗中合纵,意欲织网引出幕后势力,那来雁楼神算子行踪,柳青锋举动,皆得此人配合。
自己之所以放心离开试刀大会,留元真一人应对,正因为有他暗中照应。
展昭叫韩天锦过来见礼,张晋元方才便见他眉目疏朗,神采斐然,笑说:“五义的后人,少年英雄,好,好!”一连说了两个好,听得韩天锦很是受用。
展昭环视周遭,不见再有人来。这回约了他二人来见,时辰已至,却不见元真,不由问道:“张大哥,元真怎么没与你一处?”
张晋元本来黝黑的脸膛更加阴沉难看,“都怪我,没拦着元老弟!”
说完,懊恼不已。
展昭一听这话,心里一沉,就知有事。
张晋元当下便将这几日来的波折一一道尽。越到后来,展昭的脸色越难看。
张晋见他如此,心中更是郁郁,更觉着是自己失职,给这人添了乱子,但这事,非同小可,外加那元真可是炙手可热的有功红人,万一出些什么闪失,哪个能兜得住?!
“卑职失职,请展大人责罚!”
说完,倾身欲跪。
展昭伸手将他挽住,只宽慰道:“错不在你,何须如此。”
情知事不宜迟,先交代了张晋元,转头又嘱咐侄儿。
那韩小侠刚听到展昭要孤身前往,却遣自己去找丐婆前辈,心里老大不愿意,“不行,三叔再三嘱我,定要陪你去拜访齐太婆,我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
心中想的却是:“不就是担心我拖了后腿,还把我当小孩子看么。”
展昭见他如此,不由加重语气:“事关重大,耽误不得!”
韩天锦见他隐隐动怒,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此回叫你去会齐老前辈,非但不是看轻你,反倒是委以重任,你可知晓?”言罢又细细交代了一番。
韩天锦听完交托,这才解了心中疙瘩,连连点头答应。
张晋元此时方知展昭情形,不由担忧,更明了展昭一番苦心。
待二人依托去了,展昭才略松了口气。
片刻后,三仙桥上只余波光潋滟,薄云散尽,月夜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