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将倾,谁能安之若素?
自张晋元处得来消息,果如自己所料,近日来,瑑云山庄汇聚的大批绿林人士将个试刀大会搅得天翻地覆。各大门派,鱼龙混杂,形形色色,其意,昭然若揭。
偏这个当口,知府独女金小姐竟在昨日为父上香祈福的途中遇险,随护几个家丁的尸首皆被弃入水塘,小姐生死不明。
膝下只此一女,金禄爱若掌上明珠,直急得平素安稳沉静的金禄焦头烂额却又无法无奈。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悍然行事,何其猖狂!
展昭暗自咬牙,襄阳祸患一日不除,百姓难安。
此番施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姐生死暂且无忧,倒是金大人,事甚棘手,万望他稳住心绪才好。
想到此节,展昭不禁叹息,想来元真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方才自告奋勇前去搜探小姐下落。以他之性情,虽初出茅庐,却是情知山中有虎,亦会咬牙强撑。
临行前,大人与先生殷殷相嘱,尽在心头。
展昭一路疾行。桩桩件件,既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波谲诡异,难以捉摸。
瑑云山庄,试刀大会一连四五日,该来的已来,这几日必达巅峰。
白云观,千道会在即,襄王亲临开坛祭天,不知又会有何举动。
看来,各方势力,均是箭在弦上蠢蠢欲动了。
柳清锋与襄王关系不浅,一在明一在暗,无论动机若何,早便各欲唱出好戏。这位蛰伏已久乐享安稳的“逍遥王”,此番或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本欲去往白云观,但眼下情形有变,展昭只得改变原定计划前去知府处再作计较。首尾难顾,理当顾全大局。
幸得瑑云山庄有张晋元的人暗中监控,白云观处也有蒋平睿智机变。
饶是如此,为防万一,心思缜密如他,仍是做了周全之计,一方面嘱侄子速去知会齐老前辈前往策应,再者,交托张晋元带人便衣前往,接应蒋平。
短短一日,发生这许多变故,真是难为了大家伙儿。
心中思虑百转千回,愈想愈是牵挂,心潮难免起伏。不知不觉脚下加快,正在此时,忽闻得身后一片马蹄得得之声!
马匹脚力了得,疾飞如电,转瞬便在耳际!
展昭一惊,侧身闪避一处,不多时三匹悍马,沿着便道,飞驰而来,扬起一路烟尘!
月坠晨曦,马上三人身量容貌,看的清清楚楚,皆不同于常人,一高一矮一胖。
高的身量细长,跨在马上尚需弯腰驼背,矮的不足六尺,背后鼓鼓囊囊好似罗锅,胖的那个则是个和尚,肚量滚圆,纵是马上疾奔,仍旧是一副睡眼惺忪左歪右斜的滑稽模样。
这三人躬身策马弓身策马,似是极欲赶路。
江湖道上,千奇百怪,只是此时情形,透着一股子诡异,尤其是中间那矮子身前搭着一只黑布袋,横在马背之上,内里分明是个人形,只是一动不动伏在马背之上。
展昭心中不禁大惊。
还未待细思,便听得身后黑松林深处一声大喝:“三个老怪物,有种的便给我站住!”
好内力,身未至,发力呼喝,声已到。
马上三人非但未停,反倒狠催马身,只是那细高挑儿鼓动丹田,回头怪叫:“你这小娃娃少来嚣张,你道爷爷们怕你不成?!”
声若洪钟,穿林不绝,丝毫不弱。
“好啊,既如此,便将那女子放下,你我会上一会!”
言罢,竟是一阵龙吟虎啸,穿林透壁,直震得林叶簌簌!
中间矮子喝道:“与他鬼扯甚么!”
三人方要扬鞭疾行,只觉眼前一晃。
一条人影身形如电,瞬息拦在马前,弹指飞石打中为首细高挑胯下座骑。
飞石正中马颈,悍马吃痛,扬蹄长嘶,细高挑亦被甩的身子一歪,心下大惊。连带后面那一胖一矮也迫不得已勒住了马缰。
“什么人拦路?!”
仔细看去,前方立着一人,手无短兵寸铁。
原来,展昭早便对这三人行迹生疑,又听后面人说及女子,心中更是一动。
细高挑儿见拦路之人也是年纪轻轻,又兼孤身一个,心中稍安,只道是身后紧追之人的同伙,暗自盘算如何下手,恨声道:“想活命的,滚开!”
展昭立身如山,沉声道:“留下袋中物!”
细高挑儿脑中转的飞快,见这人非但不惧,反倒立身马前巍然不动,言语间气势沉雄,又似洞悉几人行迹,想来是个棘手的茬子。
后面那半路杀出的小子本就难对付,眼下又来一个,心思一转,回首递了个眼色。
“袋中何人?”展昭看三人眼神闪烁,心中亦有计较。
话音方落,只看那中间矮子身子一伏,一簇金翎短箭照面而来!
展昭何等身手,迅疾旋身闪过,身形之快,迅捷无比,若非内力未复,恐还能快上三分。直骇得马上三人大惊失色!心中暗忖,果然遇上了硬茬子。
双方交锋,事发突然,正在交手之际,随后一匹俊骑,蹄飞如雪,如电光一般追来。待来至近前,收住缰绳,但见他一身青刍绢衫子,身量清瘦,是个眉目精彩的年轻人。
两人一前一后,恰将这个三个怪人夹在正中。
见展昭竟能避过,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好手段,敢问阁下名号!”
年轻人勒马方要言语,只见展昭形貌,身子一震,先是一愣,迅即喜道:“原来是南侠!”
这句话不要紧,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展……昭?”
南侠展昭。
几人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原来是南侠客。”
展昭看他几人初闻自己名号,神情非但未有惊疑,反倒十分平淡,好似早便知晓,心下登时明了几分。
原来,自展昭与元真二人离了开封,襄王处便已得了消息,可见襄王犬牙耳目何其灵通。襄阳一行,亦如大人与先生所料。
看来,自己日前打草惊蛇之举,心思并未白费。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湖道上劣迹斑斑的磨柯山三煞,惯常用毒使诈。今次得了明公密令,掳走知府千金,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成想竟被人泄露行踪,险些被官府的人盯上,颇费了些周折才得甩脱,中途又被这后生紧追不舍,本欲诱至偏僻处杀人灭口,竟又巧遇展昭,方才有上面一幕。
今番此举本不在展昭,不成想竟能一石二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明公果然神机妙算。
明公所列名单上的第一人,就是这南侠展昭,若得此人,封官进爵坐享荣华。大好前程近在眼前,怎能错过!
南侠纵使本领再高,外加这个小子援手,也未必敌得过三人联手!
三煞本就不是光明之人,此番争功心切,只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此番焉能不喜?
三人虽其貌不扬,但个个心机深沉狡黠。
那矮子早已打定主意,冷冷问道:“南侠到此,莫不是冲着咱们兄弟来的?”
话中有话,包藏祸心。
此时情形,自然不是叙旧谈情的好时机,展昭只能压下满腹疑问,沉着应对:“正是。磨柯山三煞,久闻其名,今日得见,果然人如其名。”
矮子不由一愣,“既然听过兄弟名号,识趣的,乖乖让路,我敬你三分薄名,许你条生路!如若不然,叫你尝尝我地煞神的厉害!”
展昭眼中凛然,直直问道:“我只问你,这袋中何人?”
“要想知道,先会会我的手段!”
矮子飞身下马,自腰间扯出一条明晃晃亮银鞭,直奔展昭而来,
不容展昭有些许转圜余地,矮子仰首便是一鞭,径扫展昭下盘。
马上年轻人见状,拧眉怒目,“南侠小心,鞭尾有毒!”
再不多言,刷地抽出腰中宝剑,意欲相助展昭。
剑气千道,流光四溢,明晃晃照耀一片!
一时间,惊得马匹长啸嘶鸣。
展昭本与矮子拆招,此时见他亮出神兵,心头登时一片轰然。
白玉堂的随身佩剑怎会在这少年手中?!
当年并肩作战双剑御敌,巨阙画影,至死难忘。
心中一时激荡,身形不由一个踉跄,险被银鞭扫中!
年轻人见状,不由惊呼:“小心!”
闪身来至展昭身侧,擎剑隔开鞭锋,低声说道:“在下程星,乃元真义弟,此地不是叙话之所,袋中所掳乃是知府千金,详情容后再禀!”
程星确是元真近日八拜结交的盟弟,其中缘由,一时半刻实难说清。
只是,程星见他眼中似惊似疑似喜,宛似要在自己身上找出个甚么人来。
“南侠,你没事么?!”
展昭只摇了摇头,勉强稳住心神。
“你……何处得来此剑?”
白玉堂随身佩剑,生死不离,当年随白玉堂葬身冲霄,怎么会落到他人手中?!莫不是有何变故隐情?莫不是……
心头疑问迭起,恨不得现下便问个清楚,心中一腔热望直击得气血翻腾。
年轻人见他眼中悲喜交错,“这柄剑本是……”
话未说完,对方银鞭又至!
再如何动情,无奈眼下情形不容人,展昭只能压下满腹疑问,强忍对敌。
程星暗暗佩服,看他方才情形,分明心神大乱,竟能转瞬压制机敏对敌,南侠果如元真所言,不同凡响。
地煞岂容二人叙话,得了身形灵活的好处,一条银鞭委实了得,鞭稍如毒蛇一般,攻上抢下,鞭鞭阴狠,皆攻要害!
无奈展昭二人更胜一筹,一时半会儿讨不到半点便宜,反倒逐落下风。
偏在此时,原本在一旁的细高挑儿见同伙不济,也不援手,只慢悠悠说道:“同是江湖同道,我劝南侠少管闲事,我大哥只看上了这小娘子美貌,想讨来做媳妇儿,你又何须坏人家好事。”
此人嘴巴最是刻薄阴损,漫天胡言乱语,着实可恨。
程星侧头看展昭神色,忽见他神情大变,面露骇色,方要说话,却被展昭一掌击出几步开外,“速速闭气!”
话音方落,一股幽香腥臭夹杂,扑鼻而来,程星顿觉头脑昏沉,幻象四起。
适才,细高挑儿故意插话,意图分散二人注意,见程星略有分神,借势便掏出怀中物事迎风一抖,竟是一把猩红如血的扇子!
天底下阴邪之物不少,这把红扇最是歹毒,淬了足月的婴儿精血及奇花汁液,毒液见风弥散,轻者眩晕,重者心神受扰,意识顿失。
当年季高凭此扇闻名江湖,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毒书生。
纵使展昭处处提防,待见此物,仍是吃惊非小,白衣红扇毒书生,江湖绝迹已然多年。
此番神兵邪器再现江湖,不知是巧合抑或阴谋。
转头再看那程星,虽闭气凝神,仍是步履踉跄,想是受了影响,内力受制。着实担忧,速闪身来至程星身边将人护住。
“好个红扇淬毒!”
声音清冷不似往常,心中已然暗做决定。
细高挑儿见展昭竟能避过,还揭穿了红扇隐秘,心中讶异非常,普天之下,能避过红扇者,寥寥无几,他竟能识破其中机关。见先机已失,知自家能为不济,兀自讪笑道:“南侠好眼力好功夫,只不过,你这位小朋友恐怕就没那么好运了!”
言罢递了个眼色,手中邪器尖端登时弹出十数枚薄如蝉翼的短刃,与地煞神夹攻而来,鞭影刀锋呼啸而至!
变故陡生,展昭只能护着程星左右抵挡。程星虽内力受制,意识尚存,举剑递与展昭。
“用……此剑……”
宝剑识旧人,擎剑在手,展昭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了。
剑身如雪,剑锋寒凉,当年他惜之如爱侣,今时今日,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地煞神与细高挑儿两个适才还在沾沾自喜,以二人之力合围包抄,定能擒住此人,何况此时,他身边还有个“累赘”,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正在得意,猛听得展昭一声清啸,宛似龙吟!
见南侠擎剑在手,眸中坚毅决绝,竟迫得两人心生惧意。
你若有灵,可愿再与我并肩一战!你若有灵,便看我今日如何施为!
回身荡剑,剑锋扫过,划出数道剑气,竟逼得二人蹬蹬蹬倒退数步,“嗤”地一声,地煞神的衣襟竟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二人登时变了颜色,见他饱提内元,内力陡然间暴涨如斯,直骇得目瞪口呆。
不成想,南侠实力远非先前所料,心中叫苦不迭。
展昭划出剑式样,见二煞不敢再轻易出手,方要乘胜追击,忽见那马上一直睡眼惺忪的和尚蓦地睁开双眼,似笑非笑的模样很是古怪,不由加了数分小心。
谁知那和尚竟翻身落马,将耳附地,迅即起身喊了句:“两位兄弟速走,有人追来了!”
这和尚耳力了得,那两人却只斜了眼和尚,身形未动。
这二人心中自有盘算,因此听和尚如此说,虽然面上吃惊,却也暗暗怀疑:和尚莫不是要打发了我们,好领头功?因此非但不走,反倒再度逼近。
程星适才运气抵御,已然恢复了些许,听和尚此言,偏头向展昭低低说:“是元兄弟他们来了,我沿途有留下标记指引……”
展昭微微点头,当务之急,便是待元真前来。
和尚见二人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未见举动,心中登时明了,恼道:“这回不听我的,届时有你们的苦头!”
细高挑儿心中曲折,回身纵上马背,假意高声喊道:“既如此,我先走一步,兄弟你来断后!”
言罢催马欲走。
袋中人物关涉甚大,展昭岂能放过,才要纵身跟上,只见那和尚右手一缩,待看清那手上之物,心道不妙。
和尚手中之物正是火雷珠,这玩意儿遇冲便爆,毙命无常!韩彰是个中高手,曾送了几个与白玉堂,只是此物太过危险屡被白玉堂嫌弃,后来直接被白五爷扔进水中炸鱼去了。
火雷弹威力极大,躲避不及,定是死路一条,看来此番,性命堪忧。
电光交错之间,和尚扬手本欲掷出火雷珠置展昭二人于死地,却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一颗飞蝗石正中和尚面颊,力道之大来势迅猛,避无可避,当即鲜血横流,和尚吃痛,手中火雷珠也失了方向,胡乱扔了出去!
一声巨响,登时山林间轰鸣不止,腾起一片土雾烟云。
土沙弥漫,一时遮目!
展昭耳畔轰鸣一片,五脏六腑一阵翻腾,眼前一黑,身形踉踉跄跄。
恍惚间,依稀一角白衫。
白衫如电,身形迅疾。
只觉自家肩臂被人轻轻扶住,来人低低说了声小心。
无奈目力受方才所扰,视野一片模糊,只能勉力偏头看去。
一时间,心神大乱。
眼前昏黄,依稀故人。
清矍面容一如当年。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君山枫林,舍生一战,自己身负重伤,亦是有他及时赶到,相随相护。
眼前一幕,身边之人,只一瞬间,幻梦如真。
玉堂……?
纵是幻境一场,若能再见,死而无憾。
来人见他脸色焦黄难看,目不错珠看向自己,似是在寻求一份期冀一个答案。
不由问道:“你没事么?”
见他痴痴不语,脸上似悲似喜,眼中迷蒙。
白衣摇头,眼中一抹痛惜:“何必强撑。”
此话何其熟悉,一如当年。
当年二人交心,自己整日奔忙,难免受伤强撑,他亦屡屡“指责”痛惜。
后来一人孤寂,再无他耳畔叨念在意,受伤承毒,更是稀松平常。
“你方才受毒气侵扰,我会助你,切莫强撑……”言语间温柔而又坚定。
展昭心头一松,胸中浊气再也压制不住,喉中腥甜,竟是一口鲜血!
身形摇晃,登时被他揽住。
臂弯有力,绝非幻境。
“展昭……”
“展昭……”
声声句句,犹唤在耳。
……
只觉身子愈发沉重,仿似堕入无边黑暗。
“展大哥……”
“展大哥,展大哥你怎么样?!”
几日不见,不成想,再聚首竟是眼前情景,元真对展昭本就挂念甚深,见他面色难看双眸紧闭,更是焦急担忧满腹疑问。
那个白衣人,究竟是谁,为甚么会出手相救展大哥又相助自己。
而展昭方才昏昏沉沉之际,紧紧握住自己腕子,低低唤的,却是“白玉堂”这个名字?!
一瞬间,喉头梗塞,怔怔无言。直到那人悠悠醒转。
“元真……”
元真强敛心思,连忙扶住:“展大哥,你醒了?!”
见他茫然四顾,好似梦中。
“展大哥,你没事么?”
展昭摇头,声音低哑:“我无碍,只是……”
元真低头,“你在寻那位白衣侠士么?”也不知是被烟雾呛的还是怎么,喉间愈发哽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