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情始情终

但见展昭神情痴绝,一步一步,向着白玉堂走去,晓天星不禁缩回了手。

“展大哥莫去……!”元真情急之下,方要拦阻展昭,却被晓天星一把扯住。“让他去罢……怕是只有他才有法子……”

徐庆被晓天星紧握住手腕,只能捶胸顿足道:“老五,老五啊!你,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

情之一字,令人动容,也足令人忘却生死。情根深种,摧心蚀骨,硬生生搅断肝肠!

在场众人谁也不敢再贸然行动,生怕白玉堂走火入魔,只能看展昭一步一步向白衣人靠近。

只见白衣人眼神狂乱游移,直盯着自己,好似已不相识,又好似满怀担忧,展昭强忍痛苦,轻声唤道:“白……兄,没事了,已然没事了。”

待到相逢,竟是心如乱丝,眼前人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世。

而此时此刻,徐庆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出半点差池,只盼他能唤回白衣人心智。

忽地,白衣人眼神锐变,惊道:“不……!”

方才的连番杀戮,加之地鼍龙阴邪至极,竟激得他心魔再起!

霎时间,心底竟涌出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怕,怕伤害到眼前这个人。

“你走……快走!”说罢,竟向后急纵而去!

众人皆是惊呼出声,谁也没料到竟有此节。

这潭水虽地势低洼,但其边缘处,便是两山夹缝,若跌落下去,岂不粉身碎骨?!

只见白玉堂立身山石边缘,众人皆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白衣人发疯似地向着周遭吼道:“出来,都给我出来!你们要的东西在我手上,有本事便来啊!”

动作狂乱,接连向周边连挥数剑,剑气所到之处,搅起水波翻涌,竟险些将众人掀倒在地。

两年来潜藏的魔障一夕爆发,生生撕扯着他的心。残破记忆中,曾经一段嗜血过往更是要将人逼至疯狂,而眼前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却又令他心生波澜!

“疯了……他疯了……”

晓天星心底发寒,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他究竟经受过甚么,才会有今日歇斯底里的痛苦?!

晓天星身子一颤,蓦然回首,惊叫道:“大姐,你来了?!”

“他是受地鼍龙毒血刺激才变得这般模样……”

江宁婆婆紧握龙头拐,仍止不住周身轻颤。

原来,江宁婆婆见徐庆去接应展昭久不回来,自然放心不下,只嘱了韩彰等人留意四下,沿着徐庆留下的记标一路寻来。

再相逢,竟是此情此景,看着疯狂失神的白衣人,江宁婆婆早已心如刀割。

徐庆回身,额头已然青筋暴起,脸上满是泪水:“干娘,干娘!老五……他疯了,不认得咱们了!都怪我,怪我,我不敢过去拦他,我……怕他跳崖寻死啊!”

江宁婆婆颤巍巍向前几步,拦住徐庆狠狠捶向胸口的拳头,低声道:“若是老五,他定不会如此轻生。我的孩子我知道……”

“展昭……”江宁婆婆轻声唤道。

她已然看出,白衣人虽已行止癫狂,但对展昭仍存情意。

展昭听这一唤,回过头来,见是江宁婆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才要说话,鲜血早已沿着唇角滴淌而出。

几十年的江湖浮沉,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但见此幕,江宁婆婆只觉心痛如绞:“孩子……我要你平平安安地把他带回来,你们都不能有事,知晓么?”

展昭微微点头,又环顾众人,略略颔首,眸中坚毅,脸色苍白且决绝。

白玉堂早已摇摇欲坠,顷刻间便会跌落崖底,看展昭再度向自己逼近,心中狂性大起,挥剑便荡起一袭水浪!

“走,走啊……!”

展昭身子一歪,水中剑气激荡,激得他再度口吐鲜血。

“白兄,今次一别,你先去襄阳,我不日便可与你会合,切不可意气用事,一意孤行。”

当年惜别之言,再度吐口而出,多少次午夜梦回,恨不得时光倒转,再无冲霄遗恨。

“只怪我来得太迟,才叫你深陷险恶……”

昔日故人,此时便在眼前,纵使粉身碎骨,他也要与他并肩同行,共赴险途。

“这一次,再也不会了。”

“疯了……全都疯了……”

晓天星喃喃低语。只有江宁婆婆轻轻拭去眼角泪水,看着展昭向白衣靠近。

白衣人眼中忽现一丝清明,勾起昔日残存的记忆,心底竟似起了共鸣。

一句迟了,铸成当年无法弥补的遗憾,勾起一段沉痛过往。

白衣人抬头,见展昭口呕朱红,竟是一怔:“你受伤了么……?”

展昭见他忽显清明,知晓机会稍纵即逝,忙强忍道:“我无碍的,白兄,先随我回去罢?”

“回去……?回到哪里去?”白衣人痴痴地问道。

“回陷空岛,回江宁酒坊,回……开封府,白兄……?”

徐庆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嘶吼道:“老五!哥哥们这么多年都在等你回来,干娘还藏着好几坛醉八仙,都是给你留的,我们都在等你回来……”一时间辛酸悲苦,齐齐涌上心头,竟再也哽咽无声。

白衣人身形摇晃,心中竟是一阵急剧锐痛。尘封已久的感情,忽地自心底翻涌而出,瞬息涌上心头。

万语千言,如鲠在喉,昔日的情深往事,宛如虚空碎片,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跟你回去……”白衣人轻轻低喃,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语。

情之一字,果真神奇。两载艰辛遍尝受尽苦楚才激得方才心魔再生,此番却又因了展昭之言再起莫名心绪。

白衣人不禁凝视他眼眸,看他眼神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愫,心中竟是一荡。忽地,画中人再度跃入脑海,与眼前人叠合为一。

“你是他,是他……”

两载奇缘,惟有画中悬迷始终如影随形。

众人一听这话,面面相觑,实不知他在说些甚么。

展昭尚未及他想,但见他身形摇晃,顷刻便会跌至谷底,急道:“小心!”

他一时进退不得,此时此刻,只能稳住白衣心神。

白衣人看他神情,忽又触动心中过往。

“玉堂,切记切记,万不可意气用事,一意孤行。”

画中人回眸,神情肃穆,殷殷嘱托。声声句句,如重锤击胸。

心念至此,白衣人自胸口贴身处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方油绢,痴道:“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眼中竟流露出稚子纯真。

展昭心如擂鼓,却仍强提一口真气,一步一步,向白衣走去。

身后众人虽不知油帕所包何物,但此时此刻,皆是恨不得展昭立时便将白衣带离崖边。

白衣此时神情痴痴,正向展昭步步行来,全然未察觉身后崖畔暗藏的危机。

展昭见白衣脚下水势涡旋,心头一凛,登时便打出一只袖箭!

只听一声闷哼,水底又起波澜!

江宁婆婆与古剑暗道不好,瞬间提气纵身,跃至二人身前,古剑护住展昭,执剑向水中刺去,江宁婆婆身形更快,自腰间抖出捆龙索,顺势便将两人卷至身边。

徐庆方才反应过来,哪里还顾得上悲伤顿足,咬牙道:“这帮该死的水猴子!”,边恶狠狠向水中砍去,还不忘吼了句:“干娘,怎么不早点用捆龙索救人?!”

晓天星跃至江宁婆婆身边,看展昭与白玉堂已被捆成一团,情急当下,生死关头,竟仍暗生了一丝好笑:“愣小子,方才除了展昭,谁敢靠近他,小心水底!”言罢,竟如灵蛇,瞬息游至水下去了。

众人战成一团,展昭紧扶住白衣手臂,虽忧心他心魔初去神志未复,但更挂心江宁婆婆以一人之力护他二人安危。“婆婆,快快松开捆龙索!”

水生阻力,本就行动不便,如此这般,老人家岂不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江宁婆婆顺势收紧捆龙索,将二人护在身侧:“松开?松开后看你们一个发狂一个疯癫么?!你只管给我看好这小子,我老婆子还罩得住!”

水中恶战,众人皆是难占优势,又个个心系展白二人,一时之间战况胶着。只有晓天星,片刻后竟自水中生擒了一个,向着江宁婆婆道:“大姐,捉到一只水猴子!”

江宁婆婆见状,心中立时打定主意,高声喝道:“老三,你们快退到洞口去!”

不成想,今时今地,昔日韩彰孝敬干娘的玩意儿竟派上了大用场。

徐庆见江宁婆婆手中物事,瞬间明了,顺势向古剑几人打了手势。

众人方退至洞口,江宁婆婆便向水中掷出了火雷珠!

一时之间,水翻浊浪,只见潭中水波翻搅,掀起的水浪竟将众人逼退数步!

过不多时,潭中竟浮出三具死尸,皆是脸皮青白,恐怖之极。

元真经此一战,也觉气血翻腾,此时难顾其他,立时来至展昭身边,“展大哥,你……?”见展昭浑若未闻,只顾揽住白衣肩膀将他护在身侧。再看白衣人,虽神志未清,但眼神如稚子情真,直直瞧着展昭。看他二人如此神情,元真心头如缠乱丝,本还想关切展昭伤势,一时之间,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恶斗方休,众人登时聚在展白二人身边,心中皆是惊喜交迸,五味杂陈。

但见白衣脸上红痕尽消,竟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徐庆性子憨直,此时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将人抱住,泪水夺眶而出:“老五,老五啊!”

江宁婆婆颤巍巍伸出手来,本想抚上眼前这张日日夜夜令她牵肠挂肚的脸孔,却又最终缓缓放下,生怕眼前场景竟是幻梦一场。

当年知悉白玉堂“殒身”襄阳,江宁婆婆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此番再相逢,心中苦痛再难压抑,竟也是老泪纵横。

古剑见江宁婆婆他们“哭成一团”,却只能强忍住心中波澜,长叹了一声。此时此刻,眼前之人,是否便是昔日故人,竟似乎已不重要了。

晓天星见众人哭哭笑笑,也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今日重逢,他日是劫是缘。

心中感慨方休,忽地扭住那个青面人咽喉,怪笑道:“乖乖地说实话,爷爷我便送你回水里去。”

那青面人穴道受制,脸皮青白也看不出神色变化,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白衣人手中紧攥的油帕。

晓天星心头一动,说道:“展昭,看看里面究竟是甚么物事,让这群怪物如此拼命!”

展昭低头,看向怀中的白衣,只见他虽仍神情痴怔,却轻轻抬手,将油绢放在展昭手中。

待到展昭将油绢展开,里面只有半幅残画。

画中人倚石闲坐,身姿清雅,眉目隽秀,双眼更是点睛之笔,目光聚处,似是在凝神端望着甚么。

众人凑近观瞧,皆是大吃一惊,画中人眉目神情,分明便是展昭!

原以为会是甚么旷世奇珍,不成想他呵护备至的,竟是展昭的画像!

众人一时之间皆是惊愕非常,虽不知他二人之前有什么恩怨瓜葛,晓天星将那水猴子踹到一侧,却不禁暗暗感慨:“孽缘啊……”

情是孽,情是苦,可这世间,谁人无情?注定今世这一段旷世奇缘,铸就他二人来日传奇。

展昭方才本就强提着一口真气,但见此画,蓦地,那日疯子所言又上心头!

“恩公……恩公他怕忘了你,便把你刻在墙上,描进画里……”

那扣心血之毒之前因挂心白衣安危,尚可压制,此时此刻,展昭心中已得答案,真气一散,登时窜入心脉!

“展昭……?!”

众人还在各自思忖,只见展昭脸色大变,继而竟是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

白衣人竟似出自本能,吐口惊呼了一声:“猫儿!”

神志虽尚未全醒,却如疯魔般扯开了展昭衣襟!

只见展昭胸口处黑气聚集,眼见便要吞噬他的心脉,哪还顾得上去想展昭这一劫全是因他而起,当下推掌便要助他驱毒。

尚未及动作,竟已被江宁婆婆点住穴道。

江宁婆婆被他眼神中的惊痛狂乱骇得一愣,这个眼神,是以前的白玉堂从未有过的神情!

“你体内真气尚未归田,此时若为他推宫过血,反倒是害了他。你若放心,便把他交给我。”

江宁婆婆定了定神,看展昭软倒在白衣身上,脸色已然由惨白转至青黑,心中一沉,今时今日,岂能眼睁睁见他魂断此地?!

见白衣仍死死地抱住展昭,便向一旁已经傻了的徐庆命令道:“老三,你给我看住他,仔细他做出甚么傻事来。”

真是才历大喜,又临大悲。

古剑瞬息仿似明了一切,此时此刻,只能怪情之一字,果真害人匪浅。兀自压住心头狂乱:“老前辈,展昭他……?”

“毒气攻心,只有一个法子能救他。”

江宁婆婆心中主意打定,晓天星惊道:“大姐,难不成你要……?!”

江宁婆婆看了看白衣,只见他双眼充血,神情扭曲,却仍死死盯着展昭。心中不由苦笑,若是救不回展昭,这个小子怕也保不住了……

“我老婆子也活了大半辈子,够本啦,与其将这一身元功带入棺材,莫不如传给有缘人。”

江宁婆婆心意已决,凝神推掌抚向展昭后心。

晓天星见江宁分明是要散尽元功来救展昭,心下一横,“罢了,当年受你恩惠,始终无缘报答,今时今日便报在这后辈身上罢!”言罢推掌按在展昭胸口。

江宁婆婆见他如此,惊道:“晓年,你这是何苦?”

晓天星竟一怔,低声道:“不是说过在小辈面前莫喊我的本名么……”

一旁古剑竟已呆了,当年江宁婆婆与晓天星尚有一段奇缘,连五鼠都不得而知,又何况是他。一时之间,只感天地之大,情真情痴,自己反倒甚么都不知了。

若说古剑心绪翻涌,一旁的元真更是心惊神摇。这一幕幕,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却又来得分外真实,只一瞬间,便击碎了他所有的期冀与幻想。

缘生缘灭,缘尽莫求,自己始终与他无缘,此时此刻,他是个最多余的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性命可能在顷刻间陨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别人徘徊在生死边缘!

当下众人皆在忧心展昭,谁也没注意元真神情异常,他愣怔一旁,目光落在展昭手上紧握的那幅残画上,竟险些惊叫出声。

方才的鲜血溅在画上,竟使画面起了变化。

画面就着血污,变化出一方山水灵脉,云峰矗立处,竟显出一弯新月。

元真心中大震,踉踉跄跄向后跌去,胸中已是气血翻腾。

江宁婆婆与晓天星皆已过了半数元功与展昭,见他脸色由青转白,方才略略放下心来,这才缓缓收功。

“干娘,干娘你没事罢,展昭他……他没事罢?!”徐庆方才心一直搁在嗓子眼儿,十足捏了把冷汗,全然未觉现下自己说话语无伦次。只觉他紧揽的白衣身子在颤抖,也不知是心魔所致还是担忧恐惧。

江宁婆婆暗自吐纳,数十年的修为,一夕去半只为救展昭一命,试问世间,有几人肯做到如此?

见白衣眼神焦灼狂乱,暗自叹了一声,安抚道:“我们已将他体内毒素驱除大半,虽未全清,但性命暂是保住了。”

白衣经此刺激,神识大为清醒,霎时面色大霁,上前将人抱住:“多谢相救,他日定当回报!”

这一腔赤子之情一展无余,江宁婆婆心中既是辛酸又感好笑,一时间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

亲人在前却不相识,也不知他曾经究竟受过什么罪以致忘了过往一切,眼下又不能逼狠了他,只能兀自强忍悲伤。晓天星又自一旁暗暗叹了声:“孽缘啊……有了那啥忘了娘啊……”

徐庆这时脑子却出奇地好使,大喜道:“老五?!你不疯了?太好了,太好了!”

白衣见他手舞足蹈,动作亲昵,顷刻间恨不得亲上来,却微微错身,皱眉道:“老五?疯了……?”

江宁婆婆见他一颗心全系在展昭身上,不由想起当年这两人的过往曾经,自己又岂能甚么都不知道?经这一劫,自己反倒是放下了许多,来日如何,全看他二人造化罢……

心念至此,不忘嘱托众人道:“切不可将我二人传功之事告与他知,否则以他性子,定会愧疚终生。”

众人皆是点头,愈是重情之人,情之一字,愈是致命的所在。

白衣心头突跳,只觉眼前老妇人宛如慈母,竟使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种感觉……却与展昭给他的不同……

还未及细思,只觉怀中人微微动了一下,哪还顾得上理会其他,只管将人扶起,听展昭声音虽低,说得却是:“婆婆,三哥,我将人……带回来了……”

江宁婆婆再忍不住,握住展昭的手,哽道:“是啊,回来了,都回来了……”

展昭抬眼,看向白衣,方要将画交还给他,却被晓天星掠去。

待晓天星展开看时,竟惊讶出声:“哎呀,这画……怎么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