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窝内,展昭昏迷,众人兀自心焦。
“唉,怎地还不醒?那白小子说是去请甚么高人,到现在也没见回来,真真急死我……”
晓天星喃喃低语,边在屋中来回打转。一屋子的人谁也不敢大声,生怕会惊扰到展昭。
江宁婆婆坐在床头,仔细端详,见他纵使昏迷却仍在压抑痛苦,心底不禁一声长叹。
心伤身伤,气竭力尽,亏他还能强撑至此。这孩子的性子,倒是自相识至今,从未更改,愈发地隐忍内敛,直叫人心疼。转瞬又想到劫后重逢却不得相认的白玉堂,一时思绪翻涌,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
众人虽各揣心事,但皆牵挂展昭之伤,只能干着急,丝毫帮不上忙。
程星凑近元真,小声问道:“大哥,展大侠怎地伤得这般重?方才那位匆匆而去的白衣侠士又是哪个……?”
众人才离险境,慌乱之际将人携回,又是一番施针布药,谁也没顾上将此前的曲折离奇讲与他听。
司徒燕站在元真身侧,见他们如此,歉然道:“只怪我医术不精,但南侠并无性命之虞,大家也莫要太焦心了。”
言罢,不由偷眼瞧向元真,见他眼神中难掩忧急,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床上之人。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热,如此重情直义之人,自己此前倒真是冤枉他了。才这么想着,只见他身形微微摇晃,连忙将人扶住,叠声道:“你……怎么啦?没事么?”程星也被吓了一跳,“元大哥?!”
晓天星立时凑过来,见元真脸色不霁,忙道:“小兄弟,你可不能学你展大哥,说倒便倒啊,喂喂……”
江宁婆婆站起身来,瞪了晓天星一眼:“就你最聒噪。”晓天星见她隐有怒意,一缩脖,也不敢再说话了。
江宁婆婆转头,见元真如此,心里也是一紧,虽说是初初相识,却是相识于危难之中,这后辈侠肝义胆,当真江湖本色。
心念至此,口里却说道:“你们一个个都杵在这儿做甚么,都给我回去好好呆着。”
江宁婆婆连轰带赶,径直将众人轰出屋外。
“干娘……”
徐庆本还想说话,险些被门板拍中鼻子。
晓天星与司徒燕一道,拖着元真回厢房休息。
“展大哥他……”元真挂念展昭,话尚未说完,身子一软,竟倒在司徒燕身上。
晓天星嘿嘿一乐:“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你展大哥是只九命怪猫,死不了的。”
言罢冲司徒燕一使眼色:“小丫头,人就交给你喽。”一扯程星袖子:“你就别跟着碍事了。”
司徒燕脸一红,嗔道:“前辈你真是个怪人……”
晓天星看他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不由叹道:“唉,问世间情是何物啊……”程星一愣:“老前辈你说什么?”
此时柔风袭面,晓天星不禁眯眼看向院外天边,但见白云缱绻,风情无限,真是好一片春光哪。
自昨夜至今,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竟有恍如新生之感。也不知古剑他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待打发了那程星回去,晓天星转回后院,见徐庆与韩彰两个对坐于石凳之上,却都闷声不语,心里正在感慨,院门一开,竟是古剑与携着穆青衫韩天锦等人来至。
众人不及寒暄,晓天星便问道:“怎么?都安排好了?”
古剑点头,“有穆先生在,何须你我发愁?”
晓天星苦笑道:“我哪是怕你发愁,我只是想叫屋里刚躺下的那个少操点心……”
穆青衫也顾不得与他二人客套,言道:“方才古兄也将大致情形说与我听,没想到,你们此番竟有如此境遇。展兄他情形如何?”
众人还未及说话,小侠却受不住了,自己不过是去了趟丐帮分舵,哪成想竟错过了这么多事。听说他伤得极重,心里更是难过之极。他待这位叔父本就亲厚,这份孺慕之情哪是旁人能够体会。
“老爷爷,展叔他可是伤得很严重么?”
晓天星一听这话,重重地叹了口气。
韩天锦转头看向闷坐一旁的韩彰与徐庆,“干老,三叔,展叔他怎么样了?!”
那两人此时亦是心潮起伏,脑子纷乱如麻,全在惦记老五之事与展昭之伤,竟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息。
“啊——展叔!”
韩天锦只道他的展叔要死了,鼻头一酸,发疯似地冲向了屋里。
众人皆是一愣,谁也没想到这孩子竟有此突然之举。
待到推开房门,甫一入眼,竟是奶奶端坐床边低头抹泪,韩天锦更加笃定了方才想法。只觉胸口酸涩,哇地一声便扑到了展昭怀里:“展叔……展叔,我是天锦啊……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真性毫无机心,何况马上就要离他而去的又是他最爱的叔父,一时之间嚎啕呜咽,好不悲惨。
江宁婆婆也是一惊,才要阻拦,却见展昭貌似有所感应,薄唇微动,似有醒转之意。
待到众人进屋,江宁婆婆连忙打了个手势,众人环绕在床前,见此情形,亦是心有所感,虽知晓他并无性命之虞,但这毒患摧折的痛苦,也只能靠他自己承受了。
“展叔……你骗人,前几天你在五叔坟前答应我的话,你都忘了么?!”
韩天锦将头埋在展昭胸口,哭得稀里哗啦,痛断肝肠,哪里知道他的展叔父正自挣扎着醒来。
晓天星见展昭神情痛苦,心头一动,俯身拍着韩天锦肩膀,大声道:“你五叔死得惨哪,这么多年也没个人陪他,这回好了……有你展叔下去陪他做伴了……”
韩天锦尚不知白玉堂之事,一听这话,更是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韩彰不由心疼,自一旁埋怨道:“前辈,你这……也太狠了吧?”才要过去扶韩天锦起来,却被晓天星扯住:“你这干儿子可是展昭的救星啊!”
韩天锦呜呜嚎哭,却忽觉展昭身子猛地一颤,胸口竟开始剧烈起伏。不由抬起泪眼,惊道:“展叔,展叔?!”
“天锦……”
韩天锦泪眼模糊,却见展昭缓缓睁开眼眸,神色虽还有些迷离,却正直直瞧着自己。一时之间,只觉心头狂跳,也不顾鼻头上尚淌着一汪清泉,大喜道:“展叔,你醒啦?!你不会死啦!”
展昭抬手,艰难地扶住侄子肩头,柔声道:“傻孩子,展叔怎么会死呢……不过是太累才睡了一觉罢了。”
众人见他醒转,皆是大喜过望,江宁婆婆上前小心地将他扶坐起来。
展昭暗暗运气压住翻腾内息,见众人皆是面露惊喜,尤其是韩天锦,竟哭得整张脸都花了,肩膀还在轻轻抽动。“是老爷爷说你要死啦,我才……”心底顿生怜惜,为其拭去泪水,哄道:“我没事,没事的……”看凑在床头的晓天星一脸无辜,无奈道:“前辈,你干么唬小孩子。”
众人虽感念晓天星兵行险招唤醒了展昭,仍不禁纷纷向他送上了白眼。晓天星不禁打了个机灵,兀自调侃道:“我这不是怕你一睡不醒嘛……这下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江宁婆婆白了晓天星一眼,却见展昭眼神四顾,似是在寻找着甚么,心下登时明了,轻轻拍了拍他手臂:“你昏睡了大半日,他不放心,说是去请人来医治你。”
展昭又见在场众人皆是无有大碍,这才略略放下悬心,复又问道:“他的伤……不碍事么?”
江宁婆婆心下又是一声叹息,宽慰道:“这小子内力惊人,恢复得也快。还有你那小兄弟,他们都没事。倒是你,需得好好调养几日。”
展昭自然知晓婆婆好意,但他心中有太多牵挂,自是放心不下,转头看古剑穆青衫他们也在,张口方要交托,穆青衫却笑道:“府尊处有我等暗中保护,瑑云山庄亦有古兄派人监视,你放心罢。”
展昭心又放下不少,却仍说道:“金小姐在鬼王窟……须尽快想法子。”
穆青衫微蹙眉头:“这个倒有些棘手,不过小姐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我自会从白花蛇处着手。你只管放心,好好调养罢。”见展昭神情憔悴,尚需休息,便未将更多讯息告与他知。
展昭听罢,略略点头,他才经受毒创,方才亦是暗自强撑才没晕去,此番心头忧虑去了大半,倦意袭来,再撑不住,不由合上了眼眸。
江宁婆婆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轻轻退了出来。
待来至后院回廊,众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志灵侠方才还在暗暗落泪,转头见韩天锦眼睛红肿鼻头通红,不由得破涕为笑:“哎呀,你看看你……你那泪水鼻水不会都擦在展叔叔身上了罢?”
韩天锦方才倒不觉得甚么,眼下知道展叔已然没事了,才想到自己真是丢人丢大发了,脸腾地一红,忙将头一低,半晌说不出话来。
古剑冲着韩彰笑道:“韩老弟,得子如此,夫复何求。这孩子重情重义,他日必有大出息。”
笑罢却是一叹,这才将帮中弟子打探到的消息告与众人。江宁婆婆愈听愈是心惊道:“昨夜对我们下手的若真是神女教,事情就更麻烦了。看来我那几位老友处境堪忧啊……这青阳子究竟打的甚么算盘。”
穆青衫落座于桌前,接道:“前辈有所不知,白云观与襄阳王府过从甚密,个中蹊跷,不得不细细斟酌啊。”
众人一番计较,眼见日影西斜,天色渐晚,穆青衫为防府衙有事便告辞离去。
江宁婆婆见韩彰等人皆是神色凝重,心里也觉沉重压抑。
韩彰自昨夜至今,恍在云雾之中,直到现在仍未缓过神来。现在想来,昨夜种种情状,彷如黄粱一梦。
“干娘,若是五弟,却又为何认不得咱们……?”
这话正中江宁婆婆心事,老人家长叹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韩彰见干娘反应,竟与徐庆一般无二。转念想兄弟们两载奔忙探寻,时至今日,却落得个纵使相逢不相识,心中惊喜竟半数化作悲凉。“他……若是五弟,却为何不与咱们相认……?”
韩天锦见他们话里话外谈及五叔,心中愈发好奇,这回见韩彰眼圈泛红,忙问道:“干老,你说白五叔,五叔没死么?!”
韩彰揽过他肩膀,再不说话。
见韩彰如此伤心,江宁婆婆心里更是难过,却只能强作坚强:“这回有缘相逢已是上苍垂怜,来日方长,你莫心急……”
徐庆本来还在闷头不语,一听这话,亦是心头酸涩。
眼见这一家子又要哭将起来,晓天星与古剑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不胜唏嘘。情难尽,缘难得,直教人痛断肝肠。
韩天锦正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觉一颗小石子击在石桌之上,尚未及反应,但见一白衣人自院墙外飘身进来。来人面带斗笠,罩纱覆面,转眼已来至眼前。
见大家伙儿皆是站起身来,神色间亦是颇为异样,韩天锦不由得心里奇怪。只见那人快步来至众人身前,低声急道:“展昭他如何了?”
江宁婆婆见白衣安然回来,心里稍松,忙敛了心神,回道:“已然没事了,只是他元功未复,尚需休养。”
韩天锦趁着这档口,仔细打量白衣人,见他行止间颇似白衣大侠,但言语之间又好似柔和了许多,一时之间也不敢冒认。
白衣听江宁婆婆如是说,方才落下心头悬石,抬手摘去斗笠。
韩天锦与志灵侠皆是初见白玉堂,乍见之下,不禁呆了。
若说展昭丰神如玉,那眼前人更是俊美非凡,只是现下眉宇之间颇多了几分沉郁。
白衣哪里知晓后辈子侄近在眼前,向着众人继续言道:“我本想请黄梅老人前来,谁知……前辈仙踪飘渺,也不知往何处去了,临行前却只托大师将救命丹丸交与我。”
两载历劫,结下仙缘,全赖他一腔赤子之心。他却未说这枚丹丸乃是黄梅老人为保全他功体特意炼制。众人自是不会知晓,他竟几次三番将自己的保命元丹用来救治展昭。
江宁婆婆见他如此牵挂,心底暗暗叹息:“你去看他罢……”
看白衣转身离开,韩天锦才想说话,只觉干老握住自己肩头的手竟在不住地颤抖,不由抬头看去,只见韩彰眉头紧蹙,眼角竟似有泪光闪烁。又见徐三叔亦是神情古怪。不由添了满腹疑问。
且不说祖孙几人如何感怀挂心,白衣来至展昭房内,亦是思绪翻涌。
他倒下那一刻,白衣竟感心神俱碎。虽听司徒燕说他性命无碍,但仍是疯了一般去找黄梅老人援手。
白衣轻轻坐在床前,俯身向展昭看去,此时天色已暮,落日余晖竟在他苍白的脸上晕了一抹柔色。
回想数日前自黑衣人手中将他救起,自己心境亦未有今日这般失常。这种感受,愈是与他亲近,愈是刻骨铭心,早已拨乱他本以为平静的心绪。
蓦地,竟忆起当日展昭的痴痴呓语。
“能与玉堂生死相惜,我死亦无憾……”
白衣心头一颤,竟低低喃道:“白玉堂……白玉堂么……?”
曾经失去的破碎记忆,由于展昭的出现,近日来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
展昭似是有所感应,竟发出一声幽长叹息。
白衣抬手擦去他额上薄汗,见他两鬓银丝隐约于乌发之中,心里竟又添了别样之痛。低声笃道:“罢了……不管来日如何,我心已有定尺,定要护你周全。”
他焕然重生,饱受苦痛,心性早已与往日不同,但为情之一字,却仍是一往无悔。
待到展昭醒来,却见白衣人正自床边拿了条帕子拧水。
心里蓦地一动,轻声唤道:“白兄……?”
白衣见他醒来,喜道:“你醒了?”听他声音黯哑,忙去端了杯水来,小心将人扶起,温声道:“喝点水罢。”
展昭靠在他臂弯之中,心中竟生恍惚,眼前人眉眼神情,不是白玉堂又是谁呢?
见展昭直直瞧着自己,白衣只能暗暗压制心头思绪,问道:“为何这般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展昭哪想到他竟会来开玩笑,心神一荡,竟是一阵低咳。
白衣心里一痛,“你总是这般强撑,何苦呢?”
这话,白玉堂当年对自己频频叨念,此番又自他口中听来,却又添了别种滋味。
展昭不禁迎向白衣眼神,只觉他眉宇间恍似多了几分柔和,不禁痴道:“你……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白衣将水端至他唇边,轻声回道:“你不是对我说过‘只要初心不改,我便还是我’么。若这改变值得,我亦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