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峰下,林涧绿水,晨光熹微,雾霭缥缈,武林大会本是天下豪杰齐聚一处,切磋武艺之地,时过境迁,便成了选拔武林盟主的一个仪式。
浑天教内四堂早早埋伏于山脚密林之中,对岸寂静无声,却也不知藏了多少双八卦门的眼睛。
临岸浩浩荡荡的人群朝山脚涌来,各门各派心思各异,脸上虽看不出蹊跷,心底都在掂量着,现今江湖之中,三足鼎立,却个个形迹诡谲,朝风阁、八卦门,甚至时时抛头露面的浑天教,都让人捉摸不透。
约定之地已到,江湖各门各派翘首以待。十余年前,浑天教主莫振霄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之时,以其狡诈毒辣,残忍无情的行事广为诟病,游魂步孙亦敏一手毒鞭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与天山铸兵宫,九黎药王谷两脉勾结,可谓集江湖浊流于一身。
七煞魔刀叱咤武林,唯八卦奇门剑阵可破。当年人人企盼八卦门主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可未曾想,八卦门主竟失约玉女山,空把那位置让给了浑天教。
即使寻不到蛛丝马迹,却也能猜想得出,此事定与浑天教脱不了干系。浑天教登时成为众矢之的,江湖英豪群起而攻之。无奈实力悬殊,虽给予重创,莫振霄仍在左右护法拼死突围之下逃出生天。劫后余生,浑天教如日中天,鼎盛一时。
而今,八卦门韬光养晦十余年,终被他们盼来一雪众恨。一年前八卦门突袭浑天教,江湖之中,竟无一人慨叹八卦门行事卑鄙,浑天教落魄之时,亦无一人伸手相助。
浑天教日益没落,少主冷血嗜杀,专接人命活计,名声在外,当真说不得好听,人冠无影阎罗之名。幽冥鬼步,夺命无影,生杀一念,阎罗再世。
一声破空鹰啸,众人循声而去,山崖绝壁之上,一抹触目惊心的红,雪鹫于头顶盘旋,看不清轮廓,面颊反射的初阳金光,透越云层,直射入眼。
红裳绝艳,转身既没,对上一玄一白两道身形,低声命道:“烈梢红。”烈梢红凝神集气,片刻,低柔悠长余音于空谷回转,“朝风于引凤亭恭候新任盟主。”此声一出,一众哗然。
朝风阁主,竟是个女子?!
可转念一想,莲宗主静夫人,不也是个女子。朝风阁主是个女子,亦不足为奇。一介女流之辈不争这盟主之位,倒也说得过去。
“八卦门在此,谢过朝风阁主。”清朗男声劈空而落,为首之人素衫白袍,黑白剑穗于腰间抖舞,似白露飞雪,濯清涟而出。面容俊朗,眸底坚毅,缓步而来,身后十六人随行,皆白衣胜雪,严阵以待。
沈俊彦嘴角含笑,温文儒雅,眉宇之间却绞着挥不去的戾气。人丛之中,呼声阵阵,几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拥上盟主之位,亦有人揣度着这位从未于江湖露面,甚至从未涉身于其中的青年,是否真担待得起这个位置。
郑宜修远远瞧着沈俊彦诺大排场,早便知道浑天教难得人心,却未想过竟会是如今这般一边倒的局面,登时忧心忡忡。
郑宜修转过身,阴影中徒然亮起一双眼,如夜枭捕捉到猎物。莫凌恒从阴影中走出,拍了拍郑宜修肩头,“罗靳陆离不在也好,我一人去便是。”
郑宜修忙道:“教主,内四堂已做好准备,无论胜败,姓沈的都不会活着离开华山。”莫凌恒视线徒然猩红,“谁准你们这么干的!”
郑宜修喉头一哽,“不是教主让内四堂埋伏在河岸……”莫凌恒厉声斥道:“我这么做是为防万一,以我对东方陵的了解,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长安。”
“况且,我与沈俊彦的恩怨,唯有死战可解,无论胜败,我都不想让他亲眼看到。”莫凌恒道。郑宜修道:“东方公子不会武功,纵使用些手段混进来,属下一人拦他便是,全无必要动用内四堂。”
莫凌恒笑着摇摇头,“二百人与他来说,不够。”
莫凌恒不再多言,回身一瞬,笑意尽敛,他已几乎忘了,身浸修罗场的滋味。可再拾起之时,却仿佛从未放下,身周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味,早已冷硬如铁石冰封的心肠,麻木不仁,不识怜悯为何物,视天道伦常为粪土。
墨袍猎猎,山风凛冽,呼啸而至,奔腾而去。
如同山崩海啸般逐步靠近之人,孤身一人确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胸腔鼓动之间,脆弱鼓膜被压迫而至的内力催得耳鸣阵阵,背后卷起滚滚黑尘,天地晦暗,如坠幽冥鬼狱。
两柄青锋如一线天撕裂幽暗,寒芒乍现,充斥瞳仁的猩红杀意之余,竟拉扯而出出丝丝缕缕的笑意,轮廓逐渐清晰,如刀锋削刻而出,邪佞跋扈,俊美得凌厉。
如星辰闪烁,如暗夜清澈的瞳仁之中,沉静俊朗的脸孔逐渐放大。如绷至极限的弓弦嘭地一声在耳边崩断,沈俊彦怔立当场,动不得分毫。
身形几闪,仅能捉到衣角模糊的残影,莫凌恒已至沈俊彦面前,沈俊彦不动声色地足下后撤,冷声道:“你来了。”
“应你之约,今日你我便一较高下。”莫凌恒嘴边带着嘲弄,上下打量着沈俊彦。沈俊彦道:“按规矩,谁先到峰顶,谁便是武林盟主。”沈俊彦说着已转身朝向岩壁,莫凌恒漫不经心道:“你先别急,有件事,我们可要先说清楚。”
沈俊彦拧眉问道:“你还有什么事?”莫凌恒走至沈俊彦身侧,二人肩膀相抵,莫凌恒愣是比沈俊彦高出半个头,视线居高临下,言辞轻佻,下巴朝河岸扬了扬,低声道:“何不考虑一下,把你河岸的人撤了。”
沈俊彦道:“你都不撤,我凭何撤?”莫凌恒道:“东方陵练得是乾坤无极功,若是不想他捣乱,趁早断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跟内四堂一起拦着他上玉女峰。”
沈俊彦朝上看了一眼,“你怎么就知道他没在上面?”莫凌恒道:“以他的轻功,上不去。”
沈俊彦冷哼一声,招来高大男子,低声耳语几句。高大男子含恨的眼神在莫凌恒脸上过了一圈,在沈俊彦警告的注视下走了。
银光一闪,长剑出鞘,沈俊彦行至莫凌恒身侧,“可以了么?”莫凌恒点头,手腕翻转,青光流转。
齐齐两声裂响,足底蹬地之处,土地凹陷,足底于绝壁之上攀援而上,刀光剑影,影影绰绰,黑白两道身影纠缠绞错。
数声兵刃相接的脆响于空谷回响,清脆悦耳,如歌如泣,绵长幽吟。
沈俊彦手掌如刀,楔入石壁,生生抠出四个孔洞,身周盘旋气浪震得碎石飒飒抖落,右手持剑,剑花如影,嗡地一声震响。莫凌恒虎口撕裂般疼痛,一脚贴于石壁,另一腿横扫沈俊彦腰侧。
沈俊彦身形翻转,闪过一击,脚下卡在一处突起,忙借力上窜。莫凌恒紧追而上,暴喝一声,一刀劈落,锯刃摩擦而过沈俊彦疾收脚踝,刀刃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红痕,莫凌恒一刀楔在石中,另一手凌空一甩,紧接而至,两脚无处依凭。
沈俊彦仓皇迎击,垂眸便见莫凌恒后颈弱点,趁着莫凌恒由石隙抽刀空档,斜剑刺去。莫凌恒眼角掠过一缕银芒,弯膝躬身,足尖一踏,身子已凌空飞出。莫凌恒眉头微拧,吸进一口凉气,肩窝脊背之处露出皮肉,血迹在玄色衣衫上缓缓晕开。
沈俊彦脸色骤变,这之下便是万丈绝壁,峰顶已近在咫尺,莫凌恒这一跳,已无借力之处,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有意为之?
莫凌恒足底凌空,忽地露出一抹笑,沈俊彦脸色骤变,心道有诈,却已来不及。莫凌恒轻功着实上乘,身如鹰翔,竟踏风而驰,斜斜冲向峰顶崖边。
沈俊彦别无选择,只得一跃而去,胸口迸出一声沉闷咆哮,剑尖儿直指莫凌恒,脚底霎时裂开数道裂隙,血流霎时浸渍白靴,一片猩红,碎石滚落,坠入深渊裂隙之中。
沈俊彦这一下速度极快,与莫凌恒翩然轻捷之态全然不同,力道十足,如箭矢离弦,激射而出。莫凌恒身子一歪,堪堪避过,却失了重心。
莫凌恒不能悠然登顶,去势稍缓,显出坠落之势。沈俊彦暴喝一声,身形凌空偏转,掷出长剑,莫凌恒瞳孔猛缩,左腕刀锋楔入石壁数寸,眼看着沈俊彦身形坠落。
莫凌恒割断腰带绳结,抽出长带,细软布条在其手中如钢鞭般抽打而去,已卷上沈俊彦腰际。沈俊彦漠然的眼光里徒然升起一抹诧色,继而硬生生扯断布带,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用你救!”
指粗铁索从袖中甩出,狠狠钉在石壁之中,缓去坠势。莫凌恒眉心紧拧,瞧着自己甩出腰带仅怔了一瞬,沈俊彦已至脚边,目光坚如顽石,闪烁着决绝的光泽。
莫凌恒脸色骤变,指尖僵劲麻木。沈俊彦一只手已抓上他的脚踝,咔嚓一声脆响,骨节错位,被硬生生地扭断。莫凌恒脸色苍白,口中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攥刀左手缓缓松脱,嘴唇浮上乌紫颜色,耳孔流出两道潺潺细流。
噼啪一声,漆黑血珠落在莫凌恒掌背之上。
噼啪一声,炽热血珠在沈俊彦白皙的皮肤上击碎成数瓣。
沈俊彦沉静的脸上浮出癫狂而狰狞的笑意,缓慢嘶哑的嗓音灌入莫凌恒耳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凌恒摊开四肢,身形疾坠而下。
当年莫振霄为了盟主之位不择手段,卑鄙无耻,毁了沈俊彦一生。而今沈俊彦亦是如此待浑天教,因果报应,算不得错。
两滴血泪顺着眼角滑下,他仍是放不下,他不该就这么死了,他还有很多话没对东方陵说。
东方陵,东方陵,东方陵……
忘了我。\\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