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心灯,月笼明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当晨起的日光刚刚探出头,洒在窗棂上,芦影就睁开眼睛,打了水开始梳妆。近来身体是越来越不适,动作也迟缓了许多,看着菱花镜里的人影,眼角依稀可以看到细细的鱼尾纹,手背上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长出了褐色的斑点。

伸手执起一边的香粉盒子,颤抖着手迟缓地将它涂抹在脸上,来掩盖那早已苍老的容颜,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那句女为悦己者容是什么意思,她只想让自己保持彼此初见时的那年轻姣好的容貌,怎奈,她是一尾芦草,春生秋藏,一生短暂。

拿起一边的桃木梳子,努力抬高自己的胳膊,凑近那似乎染了霜雪的花发,芦影微微愣了愣,伸手拂过那垂下的长发,眼角一滴泪啪嗒落在梳妆台上,“不过一夜时光,就变了这么多。”

芦影她从未慨叹过时光易逝,因为对于它们来说,时光逝去,只是另一场新生,来年春天,她依旧是陌上河边的绿衣少女,看华船在身边穿行而过,听那楼台上传来的袅袅丝竹声,以及觥筹交错的回响。

可如今,她只希望,时间就此静止,让她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绾好了那花白的头发,蹒跚着脚步往外走,手抚着桌椅,一步步往外挪动,不过几步距离,她已是气喘吁吁。喘息了好久,她扶着门栏走了出去,看着窗外已然升至头顶的太阳,不禁苦笑一声,自己的动作当真是越来越迟缓。

门口的风铃随着风儿的吹拂,发出一阵空灵的脆响,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坐在他们相遇的水边,眼睛痴痴地望着那河流的远方,却不见他的身影。今日便是最后一天,三月时光转眼逝,君言将归却未归。

天空中不停歇地有大雁飞过,飞向那温暖的南方。还记得那副将说,将军石奉命去了南疆,那是不是会见到他。芦影双手抱膝,头枕着胳膊沉沉睡去,梦中又一次见到了将军,看到他一身红色战衣,身下是那名为踏雪的马儿,驰骋着奔跑在那一望无际的山野间,手执一柄长剑,那剑锋上依旧淌着鲜血,染红了那泛黄的草地,他就那般远远地望着她,没有任何的动作。

下一刻,那长剑从他手中脱落斜斜的插在地上,而他翻身坠马,躺倒到那及膝的荒草之上。

“将军!”芦影远远站着,看到他胸口处插着的一支冷箭,她惊叫一声,却发现自己手中拎着一把尚在颤动的弯弓。她慌张得将它丢在地上,长大嘴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猛然发现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像是活了一样沿着她的手慢慢爬上她的身体。

“啊!”一声惊叫之后,芦影从梦中苏醒。她身体瘫软地伏在河边,看着周围升起的萤火,夜色不知何时悄然而至,远处传来一两声野狼的嘶吼声。芦影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接着那微弱的萤火,看到水中倒映着的影子,一头的白发,就连眉毛也变得莹白,那双让人钦羡的澄澈眼眸,也依然变得浑浊。

这梦境,她已接连做了几天,每日精神不济,昏昏沉沉,每每入梦都会看到他一身是血地躺倒在那漫盖人影的荒草之中。

挣扎着坐起来理了理自己既然有些蓬乱的华发,冰冷的水漫过她身上的红色喜袍,而她却感知不到冰冷。动用身上的最后一点灵力,隐者那千朵河灯飘落在水面上,突然间心口的疼痛,让她呼吸一滞,一朵河灯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下去,反倒在河水中央。

看着那即将熄灭的河灯,芦影慌张地滑进水里,一定不能熄灭,一定不可以,身体极度虚弱,况且夜寒水冷,她的每一步都那般艰难。渐渐踩不到河底,而那莲花灯还在水中摇晃。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钩月,一朵云彩慢慢飘过,即将遮住那细小的月影。芦影看了眼河灯,咬了咬牙,屏住呼吸,潜了下去。

水中似乎有什么在拉拽她,她奋力挣扎着,似乎看到了死亡在向她招手,而水面之上瞬间升腾起浓浓的雾气,芦影看着周围奶白色浓雾,已然感觉不到身下水的冰凉,所有的知觉都已在那浓雾飘起的那一刻消失。

“过了今晚,你便可以沉睡,明年春天又可以得到新生,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唤我前来?”突然间芦影感觉到四周都在回荡着这么一个声音,那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像是魔咒一般诱惑着她改变决定。“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太婆,明年可就不一样了,当春天的第一抹阳光洒在你身上时,你又将是一位窈窕淑女。”

“新生又如何,不过是永无止息的枯燥,若是我未曾遇见他,我尚可以忍受,可如今的我,早已堕落红尘,如何走过那没有光的黑暗。”芦影抬起头,看着虚空,她不知道说话的人身在何方,又似乎无处不在。“请您为小女子施以禁咒,我愿意以春草又生的命运换取萤火的自由。”

“呵……”说话的人掩唇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你这丫头倒是情深意重,可你怎知那男子对你也是一样的真心。男子多情,女儿薄命,为了一个男人,这么做值得吗?”

“我不悔!”芦影咬着嘴唇,那浑浊的眼睛变得闪亮,就像那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她说的是不悔,即便那男子负了她,她也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女子总是这样,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就会有所得,却忘记,人心诡变,你永远不可能看透一个人的心。”浓雾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衣的白发女子,她垂头看着她,面露哀戚之色,似在为她感到惋惜,如此熟悉的容貌,不是几日前的女子又是谁。

“是您?”芦影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您当日点播于我,便是料到今日之事?”

女子伸手将她扶起来,芦影甚是好奇地看着脚下波光潋滟的水面,不晓得着女子到底有多大的能力。

“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日告诉你,这化萤的秘诀是对还是错,我亦是不愿相信,人间男儿薄情。”女子眉宇之间结着一丝忧愁,瞳孔里满是哀戚绝望,她抬手拂过她的脸颊,“你决定了么?”

“是!”芦影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冷,那是她在害怕吗?这样的一位女子,芦影从未想过她也会害怕。

女子收回手,背过身去,“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劝你,可你应当知道,离开了这一方泥土,你便无家可归,除非,找到可以依存的存在。”她手指在虚空之中轻轻环绕,一尾泛黄的芦草就出现在她指间,“所谓腐草为萤,也不过只有三个月,当秋去冬来的时候,你的生命便是尽头,你依旧会化身为蛹,沉眠三月。”

忽然间,女子手中的芦草瞬间点燃,芦影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灼痛,似在剥骨抽筋,又像是在凌迟,一刀刀刮过她的血肉,她甚至能够嗅到那灼烧皮肤发出的草灰味儿,她禁不住抱紧身体,缩成一团,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既为萤火,便得以脱离泥土,乘风而飞。如今你仿若新生幼儿,务必小心照料自己,不得有任何损伤,否则必有性命之忧!”芦影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耳边的话却是温柔,满含担忧。

那天夜里,下游的城镇的河面上飘满了红色的莲灯和漫天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