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贤伉俪双双奔黄泉\/苦儿男深深入尘垢

坂本纯二立刻去把门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身材肥大的妇人冲进来,只将手臂一抬,坂本纯二就被撞出去三米远。她的五官要比常人大许多,眼大、鼻高、口阔,嘴唇有半寸厚,她的手指非常粗大,指甲盖微微发黄,指间夹着一支烟。她吸了一口烟,然后从她的鼻孔里冒出来许多烟雾,爱子赶紧迎上去,说:“太太,我们是天皇陛下治下的良民,绝不能干出那等背信弃义的事情来,房租我会一分不少的交到你的手上。你且先缓我们一些时日,改日一定送到你的门上。”

话音未落,妇人嘴里的一口痰早贴到了爱子的脸上,爱子全然没有在意,仍旧陪着笑脸。坂本纯二赶紧走到妇人跟前,双膝跪地,说:“请你听我母亲的话,暂且回去,我一定想办法把房租交上去。”这个时候妇人才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说:“这厮是谁?”爱子说:“这就是犬子。”妇人一听这话,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她轻轻的摸了摸自己一脑袋的黄头发,用柔和的声调说:“那真是恭喜你们了,既然如此房租该交了吧!”

坂本纯二说:“太太且去,我自会想办法。”妇人打量了屋子里的情形,然后冷冷的说:“我也是天皇陛下治下的良民,不为难你,如果三天后你们不能把房租交齐,请你们另外选择合适的住处。”爱子说:“一定。”妇人扭着硕大的臀部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坂本纯二深深的感到一阵心痛。他说:“父亲、母亲,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想办法弄些钱来。”一听这话,爱子那里肯依,说:“你在家里照顾父亲,我去去就回。”坂本纯二说:“母亲,让我去吧!”说着头也不回只管去了,来到街上,自然是一筹莫展。曾几何时,因为谋生不得,才身陷窘境,如今上哪里去筹措房钱呢?正在哪里发愁,忽然看见电线杆子上写着有偿收集血浆的广告,坂本纯二异常兴奋,不顾本已经非常虚弱的身体,只管按照指定的方式去寻找收集血浆的地点。

入夜之后,坂本纯二才找到收集血浆地点,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矮小狭窄的小屋里一个目光闪躲、衣着破旧的中年妇人,嘴里叼着烟卷儿,一脑袋散乱的卷发,一张油光光的肉脸,手上长着一层黑魆魆的汗毛。所有陈设都破旧不堪,坂本纯二开始担心起来,望着水槽里泡着的许多针头,怯生生的说:“这些针头会不会不够干净?”妇人一张嘴,出来的声音比起破铜烂铁发出的声音岂止难听十倍,她说:“这个你放心,我们的针头都是用开水消过毒的。”

一语未了,她就把一口痰吐到水槽里,坂本纯二看的直犯恶心,她随手就从里面捞一枚针头上来,说:“我们开始抽血吧!”坂本纯二心里害怕极了,于是缓慢的把手臂伸过去。妇人还真的不客气真,随手抓来一个非常巨大的注射器,在坂本纯二的记忆中,这东西是给猪用的。为了能让父母交房钱,他决定把自己豁出去。

眼睛一闭,一阵剧痛从胳膊上传来,然后又是一阵剧痛,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胳膊上流出来不少血,坂本纯二说:“你怎么做的?”妇人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管专心寻找血管,扎了四五次才寻到血管扎进去,足足吸了一大管子血浆。然后笑嘻嘻的把一打钞票给他,温柔的说:“不是遇到难处,人不至于想到这个办法来弄钱。希望你能顺利的渡过难关,回归正常人的生活。”闻听此言,坂本纯二十分感动,他几乎是哭着出门,回到父母住的地方,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父母自然非常担心,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里苦熬,总算是见到了儿子。看见他脸色不大对,说不出一句话就昏过去了。这一幕对于爱子来说似曾相识,她立刻挽起他的袖子,果然上面有四五个针孔,衣服上了沾了不少血。爱子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只是给他盖上被子,一夜无话。明日一早,爱子熬了一锅肉汤,父子两个一人一碗,等他们喝完了,才发现没有她的份。坂本纯二心中十分难过,田中弘只是叹息,爱子说:“不妨事,你们身上都不大自在,我身子骨硬朗,等你们把身上的毛病养好了,我们再算计这一碗肉汤吧!”坂本纯二坐起来说:“我已经弄到了钱,这就把房租送过去。”

田中弘心中甚是疑惑,说:“你怎么弄到钱的?”坂本纯二说:“只要不是偷来、抢来、骗来的钱,怎么弄到就不重要了。”为了躲避父亲的追问,他疯了似的逃出去。田中弘说:“为什么你不说话?”爱子的眼眶早湿了,田中弘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爱子说:“我没想过要瞒着你,只是你身上不大方便,还是不要操心这件事为好。”田中弘说:“瞧你说的,我是他老子,我不操心谁操心?”爱子看了他一眼,说:“儿子跟你犯了一样的毛病。”田中弘说:“什么意思?”爱子说:“他也去卖血了。”

闻听此言,田中弘大为难过,爱子立刻劝解说:“你不要难过了,现在难过有什么用呢?我们还是应该想想今后怎么办?”田中弘望着房顶的灯泡,眼泪一下子从眼睛里涌出来,说:“天照大神啊!你看到我的痛苦了吗?我该怎么办呢?”爱子说:“不如我还是回乡下去吧!”

闻听此言,田中弘的思乡之情被勾了起来,他说:“我已经离开北海道的农场很久了啊!我怀念我的农场,我怀念咱们家的老房子,我怀念咱们家饲养的那只小山羊。”爱子说:“北海道的黄昏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美,夕阳,风中摇曳的枯草。还有随处可见的积雪,一切都是那么肃静。”田中弘说:“我离开了北海道的农村,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这突如其来的大雪会不会带有某种使命呢?

这雪景是他们曾经非常熟悉的,在陌生的东京,看到了雪,就像是在异乡遇见了故人。那种喜悦是不言而喻的,田中弘激动的要往出走,爱子赶紧拦住,给他身上套了几件厚衣服,然后才走出门。除了他们,其他人似乎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们都有自己的日子,没空搭理漫天乱舞的雪花。

远远的瞧见过来一个群人,田中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爱子也感到纳闷,这些人好像是冲着他们来的。转眼他们就涌到眼前将二人团团围住,田中弘陪着笑脸说:“各位好汉,我到东京,从来安守本分,从不敢招惹是非,不知道有什么误会,劳动大家辛苦来一趟。”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头发剪的跟鸡冠子似的,脖子上套着大金链子,手臂上带着金手表,脚上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靴。五官挤在一起,胡须和鼻毛交叉在一起,嘴里不时呼出臭气来,熏得人忍不住退出去几步。他抢进一步说:“令郎不识好歹,竟敢打电话报警,让我们社团的成员住进了监狱,只要你把他交出来,我们就饶了你们。”

爱子被吓得不轻,田中弘极力维持镇静,说:“你这话可说错了,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我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你们呢?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商量,做父亲的愿意代为受过。”为首的中年人一听这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说:“真是令人羡慕,坂本纯二那厮居然有你这样的好爹?给我打。”话音未落,几只脚就飞过来,爱子立刻说:“慢着,我有话要说。”中年男人示意打手们暂停攻击,爱子说:“夫君,你也曾经怀疑他不是咱们的儿子吧!坂本纯二。一听这人名就不是咱们的儿子,不如先保住你的性命再说。”

田中弘说:“他为了给咱们交房租自己都去卖血了,咱们怎么能陷他于不义呢?”爱子说:“可我怎么能忍心让你虚弱的身子被这么多人打呢?”田中弘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死了,如果可能的话,请把我送回到北海道的乡下安葬。”爱子哭着说:“不行,我不能让你死。”中年人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很不耐烦,转过身去,轻描淡写的说:“这位仁兄是条汉子,我成全你。”一阵乱脚下来,田中弘奄奄一息了,爱子也挨了许多脚,不过大家看她是个女人,所以没有太和她计较。

中年人说:“太太,你说吧!让那个不是你儿子的人死,还是让你的夫君去死。”爱子只是哭,只见田中弘顽强的坐了起来,说:“把我的倭刀拿出来。”爱子说:“你打算做什么?”田中弘说:“被人家打死是可耻的,我请求自裁。”中年人一听这话,立刻让打手们退后三米,然后大家等着看田中弘自裁。爱子回到屋子里捧出一把倭刀,尺寸相对来说要对一些,跪下来将刀递到夫君跟前。田中弘把刀接过去,将刀子拔出来。大家暗自赞叹,真是一把好刀。这刀寒气逼人,雪越下越大了。

就在他即将要饮刀自尽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一个人大声说:“且慢。”大家将目光投过去,果然是坂本纯二,看见仇人,分外眼红。只听见田中弘说:“先生,请你快走吧!我愿意代你一死。”坂本纯二走过来,爱子说:“多谢先生给我们交房钱。”这话跳进了坂本纯二的耳朵,他愣了很久。终于明白,原来他们这是在怀疑他的身份,认为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坂本纯二心一横,跪下来说:“多谢二老昨日肯收留我,我欺骗二老罪大恶极,我自己的罪自己领,能否借前辈的刀一用?”

田中弘把刀递了过去,坂本纯二接过刀子,笑着说:“真是一把好刀,没有想到我会死的这么富有诗意,有大雪,有看客,还有二老借给的倭刀。”中年人不耐烦的说:“不要再啰嗦了,快动手吧!若是我们动起手来就不好看了。”坂本纯二说:“我只说最后一两句遗言了。”中年人说:“快快说来,我还要等着交差呢?”坂本纯二握着二老的手说:“田中隆三不是个好儿子,他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你们不要继续找他了,赶紧回乡下去吧!”说完紧握刀把,将刀刃冲着自己,大吼一声,说:“天照大神在上,我这就投奔你来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鸣响了警笛,社团成员四散奔逃。警车四处追赶,场面十分混乱。

良久,四周恢复了平静,房东太太站在眼前,她双手叉腰,一脸怒气,说:“你们招惹了暴力社团,无论如何我是不该留你们继续住在这里了。”田中弘长跪不起,说:“太太,天照大神作证,我们一直是安分守己的好百姓,从不敢招惹暴力社团。”妇人指着坂本纯二说:“这厮是怎么回事?”坂本纯二立刻说:“我这就离开。”说着站起来就要走,可能是因为身体太过于虚弱,走了没几步竟然一头栽了下去。

妇人说:“不要收留他。”田中弘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把他的病治好,然后再把他送走。”妇人恶狠狠的说:“我是为你们好,暴力社团是不能得罪的。”田中弘说:“好,我们不收留他。”妇人说:“总不能把他扔在这里没人管,死在这里多不吉利啊!”田中弘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妇人说:“我亲自请人把他搬走。”田中弘说:“太太,这不是告诉别人咱们招惹暴力社团了吗?我看这样,我们把他悄悄的处理掉。”妇人说:“你们要杀了他?”田中弘说:“怎么会呢?”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处置坂本纯二的时候,一个女警官骑着自行车路过,她踩了刹车,把车停在他们跟前,说:“方才我听到了一个杀字,你们打算杀人灭口?”妇人吓得花容失色,说:“这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勾当,与我无关。”田中弘、爱子一看就认得是岸信纯。岸信纯笑眯眯的说:“你们为什么打算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田中弘叹口气说:“他并不是我的儿子。”岸信纯仍然笑着说:“何以见得呢?”田中弘说:“他自己都承认不是我儿子了。”爱子也说:“方才暴力的社团成员也说他不是我们的儿子。”岸信纯说:“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爱子说:“他的面相、眼神都不像我儿子。”岸信纯听了点点头说:“你的儿子在暴力社团有一个艺名,叫做坂本纯二,他们未必知道你们是他的父母。”爱子说:“要是知道的话,他们没必要骗我们啊!”岸信纯说:“若是他们不骗你们,你们就不愿意把他交出来了。”

爱子说:“我如果是他的亲生母亲,我怎么看不出他是我的儿子呢?”岸信纯便把田中隆三在黑店的遭遇说了,田中弘和爱子听了大为惊骇,岸信纯说:“你们切记不能让他知道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否则他没有办法跟你们相处下去了。”田中弘和爱子哭的一塌糊涂,说:“你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怕我们今生今世是报答不完了。”岸信纯说:“回北海道的乡下去吧!对于没有什么背景的人来说,东京不是个好地方。”

田中弘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岸信纯走了,他们把坂本纯二拖了回去,没过多久房东太太又来了,立在门口先骂了个痛快,然后说:“你们现在就往出搬。”没想到岸信纯又折了回来,目睹此情此景,十分震怒,她对妇人说:“你这妇人好生无礼,人家寻得了儿子,你却要人家把儿子扔出去,你还算个人?日本是法治国家,东京是首善之区。你居然敢藐视公法、草菅人命,离间他人父子,破坏别人家庭,看来以后你要多来警局做客了。”妇人那里还能招架得住,赶紧退出去,面色惨白,耷拉着脑袋走了。

岸信纯说:“那妇人若是还敢来捣乱,只管给来警局唤我,我一定要他好看。”说完也走了,之后妇人没有再来打搅。原指望儿子能很快恢复过来,这样就可以及早回北海道了。提起回北海道一事,爱子很兴奋,就算是没有土地和房屋,凭借自己的手艺也能活。田中弘做农活是个十足的好把式,别人不论花多少钱,也找不来他这样一个合格的劳力了。可总不见儿子苏醒过来,又没钱带他上医院。

眼看儿子的身体状况一天天坏下去。原来坂本纯二在从事哪一行的时候,对精力消耗太大,严重的伤了元气。为了能把儿子养好。两个人算是彻底豁了出去,爱子不仅上街去卖自己,还偷偷去卖血,甚至连把自己肾也给卖了。田中弘本来身上就不大方便,再去卖血,渐渐染上许多种病。田中弘先病倒了,爱子苦苦支撑,可那里能支撑的住呢?就在这种情况下,坂本纯二渐渐恢复起来了,看到父母如此,便要出去想办法,帮助父母把病养好。却被爱子苦苦拉住了,她说:“孩子,从小你就性格内向,脑子反应也慢,许多你自认为能做好的事,不是因为你真的有哪方面的潜力,而是因为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和你父亲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听我的话,不要管我们了。回北海道的农村去,哪怕是给人家做上门女婿,踏踏实实学习务农,这方面你有家族遗传,就算是做不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坂本纯二那里垦听他们的话,出去卖了一管子血,父母那里肯吃他买回来的药,若不吃有白白浪费掉了。等他们的身体稍有恢复,坂本纯二的胳膊上却出现了许多红色的斑点,然后这些斑点开始向外突出,最后溃烂、流脓。父母再一次豁出全部去救他,最后他们两个都病得起不来了,看到坂本纯二身上的疾病被控制住了,他们总算是长出一口气。爱子因为卖肾又卖血,再加上从事了一些消耗元气的交易,她的元气首先耗尽。在最后关头,她完全脱了像,她鼻孔里、嘴巴里不时有臭气冒出,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夜晚,她走向了终点。

他们因为经济拮据,没办法处置尸体,只好暂时跟尸体住在一起。一天夜里,田中弘把那把倭刀竖起来,然后扑了上去。在惨剧发生的前一天夜里,田中弘总跟儿子重复一句话,他说:“我不要留在东京,我要回到北海道的乡下去。”坂本纯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跑去向岸信纯求救,岸信纯给了他一笔钱,说:“雇一辆车把你的父母送到火葬场,带着他们的骨灰回北海道的乡下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坂本纯二一一照办,当他抱着两个骨灰盒回到家乡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一寸土地属于他们,他怎么可以把父母埋进去呢?不仅如此,就连他家的祖坟也不见了。日本人也是讲究入土为安的,可他抱着两个骨灰盒,无奈的站在不属于自己的田野上。寒风像刀子一样狠狠的割着人的面颊,在这里每一个人见到他,都像是见到小偷、见到强盗一样,一路上有人跟着,似乎生怕他趁别人不注意把父母的骨灰盒埋进去。

到了夜里,他突然钻进一片林子里,别人就在外面守着,一连七天。大家都觉得他实际上已经跑了,又是一个深夜,他悄悄溜出来将自己父母的骨灰盒埋去,正在磕头行礼,却发现身后有一个黑影。转身一看,竟然是一个田仓原。他手持铁锹、横眉怒目,说:“不要脸的东西,敢趁着夜色偷偷往进埋人。”

说着用铁锹三下五除二两把两个骨灰盒刨出来打碎了。坂本纯二扑上去要和他拼命,却被人家一脚踹倒在地。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着要遵守父母的遗嘱,努力在村子里生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东京的秘密遭遇早已经在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了,所有人见到他的时候似乎都要忍不住踢上两脚。他从小就窝囊,没少挨打,东京道是没有几个人关心他的的那些秘闻,他又开始想念东京了。他就睡在过去他家一个被废弃掉的地窖里,夜里,一大串脚步声出来,四周乌鸦和狐狸叫个不停,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