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醉了一夜,次日振作精神,上疏朝廷,表中自旌其忠,声言说降燕王、平息战祸之功,至于先前怠慢之举,也愿受朝廷惩戒。又说大宁塞外荒城,襟山连海,扼守辽东咽喉,乃是鞑虏南下必经之地。宁王身为藩王,不惧风霜,愿受苦寒,希望朝廷不念旧恶,使其继续率军守城、将功赎罪云云。
宁王文采丰茂,一封奏章写得恳切动人,自觉足以打动朱允炆,使其逃脱削藩大网。而后又写一封书信送给李景隆,述说燕王愿降,劝其暂缓进攻北平。
宁王一边表奏邀功,一边不忘软禁妹子。朱微困在王府,终日弹琴,消解愁苦,宁王夫妇前来,她也闭门不见。宁王知她心怀怨恨,可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对妻子说道:“她少不更事,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苦衷。等这一阵子过去,我再好好教导她,当初先帝将她许给耿璇,重修前约固然是好,倘若不谐,我启禀圣上、再谋良配,公侯子弟多的是,我就不信没有一个能入她的法眼。”
燕王仿佛认命,素服便帽,骑马挟弓,令人提着酒壶骑马跟从,日日前往城郊射猎取乐。他箭术神准,上落飞雁,下殛狡兔,所得猎物,就地烧烤,饮酒吃肉,甚是粗犷豪迈。
大宁守军,既有北方汉军,也有朵颜三卫。三卫出自辽东蒙古诸部,原本追随蒙元大汗,后因蓝玉北伐,击破蒙元汗庭,诸部无所归依,为朱元璋收服,以夷制夷,拱卫大宁。若干年下来,反而成抗击蒙元的屏障。
宁王得知燕王出城射猎,面子上不好阻拦,下令三卫之一的朵颜部派遣精骑环伺尾随,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三卫铁骑万余,蛮夷风气犹存,精于骑射,崇尚勇士。起初奉命监视,但见燕王身手,将帅以下无不佩服。燕王射中猎物,众军尽皆喝彩,燕王趁势邀请骑兵头目,幕天席地,燃起篝火,一同饮酒吃肉,殊无上下之分,喝到痛快处,放歌起舞,欢笑喧天。
众骑士回到部落,无不称赞燕王英雄了得。各部男女闻言好奇,各寻借口前来探看,但见燕王雄武豪迈,无不心生佩服,好事之辈私下里将他与宁王比较。
宁王雅好音乐诗文,常以名士自居,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些蒙古骑士。有时高兴起来,当众弹琴鼓瑟,所奏中土雅乐,不合蒙古风俗,好比对蛮牛而鼓清角之操,众将士面上不说,心里不以为然。宁王不知众人心思,反而以此为傲,心想:“古有大舜舞干戚而服三苗,如今本王用中土之乐教化你们这些塞外蛮夷,大可比美先贤,成就一段佳话。”
朱鉴老成持重,见燕王与三卫骑兵厮混,心中生出疑虑,暗中禀告宁王:“燕王每日狩猎,常与朵颜骑士交游,饮酒欢歌,亲密无间;若不加以制止,恐怕生出异变。”
宁王不以为意,说道:“君子之道,正心守性,田猎滥饮,本是堕落之道。燕王前途无望,所以放浪形骸、不知廉耻;若他一本正经,深居简出,反要多加提防。”
“王爷言之成理。”朱鉴说道,“可是朵颜三卫野性未驯,倘若受了燕王的挑拨如何是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宁王说道,“我在大宁经营多年,尚且难以将朵颜三卫驯服,燕王才来几天,人单式微,又岂能招纳三卫替他出力?”
朱鉴叹道:“燕王雄才大略,绝非甘心蛰伏之辈。”
“他雄才大略,本王就是才识浅薄?”宁王甚感不快,“当初先帝如何评断我和燕王?”
“这个……”朱鉴额头见汗,“先帝常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
宁王道:“先帝法眼如炬。临阵决胜,燕王高我一筹,至于谋算深长,本王略胜三分。燕王真要对我不利,当初就该纵兵来攻,何苦单人匹马将我妹子送来,他就不怕我当场翻脸,将他扣下押送朝廷?”
“王爷谋虑深远,属下拍马不及。”朱鉴犹不死心,“我才得到消息,燕军已然退回松亭关,军中首脑也随使臣来了大宁,其中便有燕王的谋主道衍和尚、燕王的次子朱高煦。依我之见,为防万一,不可让他们进城,不然燕王君臣相会、如鱼得水……”
“道衍是我师兄,高煦是我侄儿,至大宁而不入,传出去成何体统。”宁王渐感不耐,“朱将军,你为人审慎,本是好的,不过小心太过,有失气度,如此处处设防,倒像是本王容不下燕王。燕王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我兄长,如今落魄来投,我连他都容纳不下,如何能容天下之士?”
朱鉴知他清高自许,不愿沾染污名,再劝下去也是枉然,只好黯然退下,私下安排人手监视燕王不提。
次日道衍等人抵达大宁,宁王派人恭迎,并在王府设宴接风。朱微、燕王与道衍同门之谊,也都前来与会。
酒过三巡,宁王说道:“老神仙近来可有消息?”
道衍摇头道:“京城一别,仙踪渺渺。”
“可惜!”宁王叹道,“本王曾有夙愿,想接老神仙来大宁住上几日、以敬孝道,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道衍师兄,你难得来一趟,不要急着离开,住上一年半载,本王长居塞外,难得知己,弹琴无人听、作诗无人赏,若有师兄再侧,谈玄论道、吟赏风月,一定不会寂寞。”
此话一出,殿中寂然无声,道衍是燕王谋主,世人皆知。宁王明知如此,却要道衍留下,分明吃定了燕王败局已定,公然引诱道衍更换门庭。
道衍固然不知所措;燕王则是面无神情,手拎酒壶,杯杯见底。朱高煦怒涌眉梢,猛地将桌一拍,厉声叫道:“他妈的,朱权,你不要逼人太甚?”
宁王一挑眉毛,微感诧异,朱高煦早已连珠炮骂开:“父王待你不薄,你不帮他就罢了,落井下石,天诛地灭;从前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如今看起来,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宁王脸色阴沉,嘴角透出冷笑。朱棣面皮涨紫,抓起酒壶猛地掷出,正中朱高煦额角,登时酒壶粉碎,血流满面。
朱高煦痛叫一声,捂着伤口叫道:“干吗打我?”
“畜生!”朱棣怒道,“你还敢问我?长幼有序,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辱骂叔父?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敲掉你的牙……”纵身上前,一掌扫中儿子左颊。
朱高煦摔倒在地,气势不衰,满地乱滚,大声嚷嚷:“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打朝廷是死,投降朝廷也是死;以前你跺一跺脚,大宁都要抖三下,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爬到你头上拉屎……反正是死,你打死我好了,踢死我好了,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死了,跟皇祖爷告状去,让他大发神威,咒死这一帮不肖子孙……”
他骂不绝口,气得朱棣两眼血红,连骂畜生,作势要踢,不想朱高煦滚到桌子下方。朱棣怒不可遏,折断一根桌腿,没头没脑地要下杀手。朱微慌忙上前,使出“拂云手”勾住桌腿,一挽一挥,朱棣猝不及防,桌腿登时脱手,他骂了一声,抬脚踢向儿子脑门,朱微脚尖翘起,点向他膝后“跳环穴”。
朱棣无奈收脚跳开,作色道:“十三妹,你干吗拦我?”
“高煦一时愤激、罪不至死。”朱微目光一转,盯着宁王说道,“他话糙理不糙,哥哥你真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
宁王血冲面颊,拍案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朱微冷冷说道,“我实话实说,四哥走投无路,前来求你,你不帮忙不说,还要夺走他的心腹谋士。身为兄弟,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宁王按捺怒气,说道:“我何时要夺走他的谋士,留下道衍师兄,不过想要跟他切磋诗文、钻研佛法……”说到这儿,忽见朱微面露嘲讽,只好打住,挥了挥手,悻悻道,“你女孩儿家,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道衍起身,合十笑道:“宁王殿下才高学博,道衍早就有心请教,既然殿下有请,逗留数月也无不可。正如殿下所说,此乃求学问道,并无其他意思,公主和二王子都多虑了。”
“道衍!”朱高煦大骂,“我看错你了,见风使舵、卖主求荣,说得就是你这样的贼秃。”
朱棣大怒,又要动手。宁王起身上前,笑着挽住兄长,说道:“我看高煦是醉了,来人啊,将他扶出去。”
“不成!”朱棣厉声道,“黄口孺子,出言无状,张玉……”
张玉应声,朱棣说道:“将他绑起来,带到王府门前大街,当着众人打他一百马鞭。”
张玉迟疑一下,招呼诸将,把朱高煦拖出大殿。一路上,朱高煦骂不绝口,直到消失不见。
朱棣脸色阴沉,退回原座,拎起酒壶一饮而尽。突然间,他趴在桌上,失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摧人肝肠。
众人无不动容,朱棣边哭边说:“十七啊十七,我一心一意,只想当个藩王,守土戍边,驱逐鞑虏,将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名垂青史,也算一代名王。谁知道,朝廷恨我,你也怕我,人人恨不得我死,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死在鞑子手里我认了,死在自家人手里,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边说边哭,捶桌顿足,痛不欲生。朱权默不作声,脸色苍白,过了半晌,方才说道:“四哥,你也醉了,今晚就留在府里……”
“我没醉!”朱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要呆在这儿,一定又有人说我图谋不轨,我这就离开大宁,省得碍你的眼。我要回北平,即便是死,也跟妻子儿子死在一块儿。”说着步履跄踉,就往外走。
朱权面皮发红,慌忙上前,扶住燕王道:“四哥,你当真醉了……”朱棣挣扎向前,大声嚷嚷:“我没醉,我要回北平,仪华、仪华,我死活跟你一块儿……”
朱权不胜狼狈,回头喝道:“呆着干么?还不来扶燕王……”两个太监上前,朱棣一掌一个,全都打翻。道衍上前劝说,朱棣充耳不闻,宁王想要使劲,他便瞪眼大喝:“你要扣押我么?来、来、来,为兄这条命都是你的……”
宁王本意搀扶,反被他纠缠得无法脱身,扶也不是,放也不是。燕王身份贵重,他人不敢用强,眼看二人拉拉扯扯,走向王府大门,只好一窝蜂跟了上去。
宁王性子严谨,府中埋伏许多精锐甲士,燕军诸将稍有异动,当可一鼓拿下。如今二王拧成一团,众甲士不知所措,纷纷从暗中现身,遥遥跟随在后。
来到王府门前,鞭声传来,清脆刺耳。出门一瞧,朱高煦跪在街边,四人摁住他的手脚,张玉挥舞马鞭用力抽落,皮鞭所及,绸衫破碎,皮开肉绽。街上百姓多多,围成一圈,笑嘻嘻大瞧热闹,另有若干闲散军汉,抄着双手冷眼旁观。
宁王忽觉有些不妙,喝道:“够了,张指挥使,别打了!”张玉应声收鞭,回头看来。
宁王目光闪烁,说道:“四哥,我就送你到这儿……”话没说完,“大椎穴”突然一麻,身子瘫软,气力全无,耳边传来燕王的轻笑:“老十七,比谋略,你还是嫩了点儿。”
宁王转眼望去,燕王目光清澈,醉意全无,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嘲弄。
“哥哥!”朱微相隔最近,燕王突然发难,她看得一清二楚,正要纵身上前,冷不防后心一痛,“至阳”穴已被人拿住,扭头一看,正是道衍,和尚叹气道:“公主得罪……”
变故接二连三,朱微不明所以,惶恐之极,耳听燕王一声大喝:“动手!”
嗖嗖嗖,数支羽箭从围观人群里飞出,正中王府卫兵咽喉。紧跟着,人群中蹿出十余道人影,均是百姓装束,个个手挽角弓,箭矢在弦。
一眨眼的工夫,燕王揪着宁王,道衍扯着朱微,两个箭步蹿到街上。朱高煦躺在地上,原本半死不活,这时一跃而起,大叫:“拿刀来!”几个伪装男子抢上前来,掀开下摆,摘下刀剑,当啷丢了过来。
朱高煦挨了一顿鞭子,满腔怒火无以宣泄,手持双刀,跳到王府门前,两个甲士正好迎面冲来,他大吼一声,一刀一个,将二人砍翻在地。
这时宁王一方都还过神来,朱鉴一声令下,甲士蜂拥而出。朱高煦抵挡不住,节节后退,燕军诸将各持兵器,上前相助,伪装男子也张弓怒射,箭矢所向,王府甲士无不应弦而倒。
一时门前大街,双方杀成一团。燕王毕竟人少,不过几个照面,已然落了下风。燕王抓过一口长剑,横在宁王颈上,厉声高叫:“全都住手。”
王府甲士投鼠忌器,攻势应声一缓,朱鉴也是犹豫不决。燕王使个眼色,诸将环绕四周,退如疾风,上了街边一座阁楼。诸将弯弓注矢,居高临下,朱鉴召集人马,将阁楼团团围住。
到了楼上,张玉找来绳索,将宁王、朱微捆绑起来。朱微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宁王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叫道:“四哥,你疯了不成?”
“你看我疯了么?”燕王笑嘻嘻说道,“老十七,只怪你不够意思,当日若肯出兵助我,你我兄弟,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宁王沉默一下,涩声道:“你们一直在做戏?”
“是啊,做戏!”燕王大笑,楼头的人都笑了起来。朱高煦也笑,笑了两声,牵扯伤口,痛得倒吸冷气,冲着张玉怨怪道:“老张,你就不能轻一点儿?哎,痛死老子了!”
“殿下勿怪。”张玉歉然道,“轻轻地打,露出了马脚,这一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朱高煦气恨恨犹有欲怒。宁王神气恍惚,喃喃说道:“四哥,看样子,你谋划已久了?”
“没法子!”燕王笑道,“你天天躲在王府,不用点儿手段,怎么诓骗你出来?”
“这也没用。”宁王悻悻说道,“先帝留下军法,主帅被杀被擒,副帅接任其职,不可因一人而乱三军。我若被杀被擒,自有朱鉴统帅全军。”
“这个好说!”燕王笑了笑,“你既未被杀,也未被擒,而是心甘情愿地听我号令。”
宁王一愣,苦笑道:“四哥,你说笑么?”
“说笑?”燕王脸色一沉,眼神乖戾起来,“我敢孤身前来,就没想活着回去。坏了说,你一意孤行,咱俩同归于尽;倘若你肯助我,将来打下江山,你我一字并肩、平分天下!”
宁王见他目光凶狠,登时心虚胆怯,低头沉吟。燕王又道:“我若回不去,北平一破,妻子必死无疑,你若执迷不悟,将来娇妻弱子,又能依靠何人?还有令妹,只你一个胞兄,你若死了,她岂不伤心?”
“四哥……”朱微想哭,眼里却是一片干涩,“别说了……”
“十三妹!”燕王叹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挨过这一关,为兄一定负荆请罪。”
朱微闭上双眼,涩然道:“不必了……”
这时楼下发一声喊,有人叫道:“王妃来了,王妃来了!”
宁王脸色惨变,燕王使个眼色,张玉推着宁王走到窗边。宁王注目望去,军士挤满长街,妻子挽着儿子,站在人群之中,正与朱鉴交谈。她一面说话,一面看向阁楼,神情焦急,满面泪痕。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道衍合十说道,“无数生死成败,只在殿下一念之间。”
宁王呆呆望了妻子一会儿,又回头看一看朱微,蓦地闭上双眼,脸色煞白如死,过了一会儿,睁眼说道:“四哥,我听你的。不过,我身为统帅,不能绑着见人!”
燕王皱了皱眉,看向道衍,和尚笑道:“这个不难。”掣出数枚金针,扎入宁王“丹田”、“凤尾”、“大椎”三穴,而后运掌一挥,绳索断绝,纷纷落地。
宁王一提真气,小腹绞痛如裂,不由蹙眉咬牙,额头上冷汗迸出。道衍笑道:“王爷若不运气,痛苦自会少些!”
宁王瞪他一眼,举步要走,忽觉腰上一痛,多了一把匕首,耳边传来燕王的笑语:“十七弟,对不住。形势危急,小心为上。”
宁王垂头丧气,走到栏杆边上高叫:“朱指挥使何在?”
朱鉴听见叫声,忙道:“下官在此。”宁王妃也悲呼:“王爷!”
“这是干吗?”宁王手指街上人马。
朱鉴诧异道:“这个,王爷你为燕王挟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