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等着他回家
锡安向下望着遗体。肩膀宽阔、四肢粗壮,一看就是多年航海的老手,估计体重接近两百斤。他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了米菈。
她挪到悬崖边上,背过身慢慢往边缘退去。她最后拽了拽了绳子,脚尖在边缘踮起。她回头望了一眼,沉着地吸了口气,便降了下去。
卢锡安紧张地看着米菈一寸一寸地下降——驾轻就熟——直到她找到了一处落脚点。喘了几口气后,她看准了下一个位置,开始继续攀爬。
她重复了好几轮,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距离底端还有三分之二路程。风势渐强,携来海水的气息。米菈稍作伸展,甩了甩手臂。她抬起头,和卢锡安示意一切顺利。
休息过后,她抓起绳子,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卢锡安,摇了摇头。下面没有安全的位置。
“我拉你上来。”
“还不行。”
米菈研究了一阵右边的岩壁,指了指几码开外的一道狭梁。她必须横着荡过去。卢锡安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下方的浅滩与乱石。
米菈把绳子缠在小臂上绕了几圈,卢锡安的喉头不禁开始发紧。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助跑几步,跃出了平台。
她掠过岩壁,落在了石梁上。碎石和砂土在她脚下崩落。她身子一歪,在边缘晃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卢锡安看着米菈沿着绳子滑落,双腿在空中乱蹬。慌乱中,她的一只脚卡在了沙子里,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米菈双手狂乱地舞动,搅住了藤蔓,猛地停了下来。她发出一声痛吟。
绳索突然散开了。她摔在礁石上,又弹起来落进了水里。
卢锡安疾奔过去抓住了绳头。他还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一条下去的路,米菈已经从水里浮出了头。
她手脚并用地从水里爬上了海滩,精疲力尽地倒在礁石上,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下来了!”
米菈颤巍巍地举起手,朝他摆了摆。
等到呼吸逐渐平复,她坐了起来。她久久地盯着父亲的遗体。她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发丝。然后她将他翻了过来,头靠在他胸膛上开始哭泣。
卢锡安没有再看下去。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心里很清楚,米菈会永远被绝望困住,不能脱身。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伸手拖过吊环。卢锡安看着她按下了悲痛,变成了父亲坚强的女儿。在死亡的定局面前,这是唯一的面对方式。她轻柔地将遗体推到一边,将藤蔓放在他身下,再缠好。固定好了以后,她向卢锡安打了个手势。
卢锡安拽着绳索往上拖,米菈跟着遗体一起攀登,小心地控制吊环不要撞上山崖。卢锡安很快就一头大汗,胁下的钝痛开始变得尖锐。
每拽一下,疼痛便加剧一分,逐渐扩散到了他的半边身体。他手臂打颤,绳索开始打滑。他握紧藤蔓,缠在了一个树桩上。
“你还好吗?”
“嗯……稍等。”他艰难地喘着气说。
疼痛平复了。他从悬崖边望下去,吊环在半中间摆荡。米菈跨坐在一旁突出的山石上等待着。
卢锡安从树桩上解下绳子,谨慎地小幅动作,每拉一下都护着身体。他像划桨的水手一样,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肋骨处突然痉挛了一下,绳子又是一滑。
下方传来了米菈的尖叫声。
卢锡安拼命地呼吸,手上竭尽力气握紧,哪怕粗糙的绳索把血肉都磨破了。终于拽住了绳子。吊环上的重量把他拖得往前踉跄。
他脚下猛蹬,靴跟在沙地上刨出了两条小沟方才停住。两条手臂被重量拉得颤抖不停。他逐渐发力,感觉肩膀的关节都快脱臼了,但是吊环却几乎没动。
肋骨间爆发出剧痛,让他再次痉挛。他勉强勒住绳索,左右四顾想找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来绑住绳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他的双手也开始抽搐。卢锡安看向大海。他的爱人还被困在地平线之外的囚笼里。如果他死在这儿,他就要食言了。这代价太大。
卢锡安甩了甩头,放松了手心。绳子向外滑出了一寸。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一紧。换作是她,就绝对不会放手。那个固执的女人一定会对米菈信守承诺,尤其是看到她不顾危险地寻找自己父亲之后。
绝望之下,卢锡安不再犹豫。他将藤蔓卷在了自己的前臂上。绳子像捕兔子的陷阱一样猛地夹紧,将他的身体一扭。卢锡安又一次把脚跟踩进沙地,但没有用。死者的重量把他一步步拖向深渊。
悬崖边上突然探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抓住了边缘。片刻之后,米菈翻了上来,就地滚到卢锡安身旁抓住了绳子。两人一起把遗体拖上了来。
8
天刚黑,两人就看到了火光。他们拖着遗体下了山,看见山谷里燃起了十几个火堆。
两人在一棵榕树下坐着休息。卢锡安摸摸肋骨,整理了一下新换的绷带。米菈则盯着火焰。她颤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抹眼角。
“你的手。”卢锡安说。
她看了看裹好的手掌,绷带上渗出一块猩红。
“没什么。”
“又流血了。让我看看。”她举着手掌让卢锡安小心地拆开绷带。掌心被绳子磨破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他不禁为米菈和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而感到愤恨不平。
他打开自己的水壶替她清洗伤口和破开的水泡。然后割下一截衣服重新包扎起来。
“他们将遗体连同灵魂一同火化,彻底灰飞烟灭。”她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火堆。
卢锡安不清楚他们的信仰,但是他知道这是对死者的许诺。
“我们该走了。”他说。
卢锡安和米菈一人抓着一截绳子绕在肩头。两人合力拖动起沉重的担架出发了。他们艰难地朝着一道山坡顶端跋涉,脚下的碎石咔咔作响。
还没到山顶,他们就听到了人群的吟唱声。
卢锡安示意米菈矮xia身,带着她钻进了灌木丛。借着浓密的植被作掩护,他们望见山谷里有一群纳图人聚在河边。
虽然那群人站在一棵树的树荫里,但是卢锡安还是认出了那个祭司。他举起权杖,明亮的朱红色光芒在黑曜石上脉动。光芒照亮了草地上的一具尸体,然后瞬间将其点燃。
纳图人的吟唱随着火焰越燃越烈。祭司放下权杖,石头上的光芒逐渐黯淡。人群重新归于阒寂。
卢锡安抽出了手枪。
“你在干什么?”米菈说。
“做个了结。”
她摇摇头:“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看她,起身就要走。米菈拽住了他的臂膀。
“何必呢?”她的眼中流露出恳求。“就算你把他们全都杀光,那些尸体也已经化成灰了。”
纳图人沿着河岸,围在了下一具尸体旁。
“他们现在可是在河东。”卢锡安说。
“我清楚得很!”米菈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充满抵触。她退后一步,双手张开。“你觉得我愿意这么干看着吗?他们可是我的族人!”
她低头看着父亲的遗体,眼眶开始湿润。
“可我没办法……”米菈声音发颤地说。“我得送父亲回家。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关心纳图人,也不关心他们干了什么。我只在乎他。”
不等卢锡安回话,她就弯下腰拾起了绳子挎在肩上。她身体前倾,努力拖拽着父亲的遗体。终于,担架在粗糙的石地上动了起来。米菈独自拖着父亲,缓缓地向前走去。
纳图人又开始了吟唱。
卢锡安望着他们围在另一具尸体旁。祭司举起权杖燃起了火。卢锡安全身涌过一阵怒火,但米菈的话仍在他心里回荡。怒意渐渐平息,只剩下一股悲伤的却意。他收好武器,加入了米菈。
9
两人抵达村子时已经是午夜。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和窥视伴随着他们回到空屋。精疲力竭的两人放下绳子,在门外坐了下来。附近几间房子里点着火把,但大多数村舍沉默地静坐在黑暗中。
“我们带着他进屋去吧。”米菈说。
两人清扫了前厅,将遗体放在蕨叶铺成的床上。米菈把水倒进一口锅里,放在炉子上生起了火。房间里洋溢起暖意。
米菈靠着父亲坐在地上。
“爸爸,这位是卢锡安。是他帮我带你回家的。”
这些话语让卢锡安的胃揪成一团。他在悬崖边上曾经动摇过。完全是因为米菈的决心,才让两人坚持到了最后。
她慢慢地解开父亲衣服上的贝壳纽扣,打开了他早已磨损的破旧衬衣。她哭了出来。他的两臂和胸前印着乌黑的伤口。米菈伸出颤抖的手,想帮他褪下剩余的衣物。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眼里泛着泪光,眼神空无。
“让我来吧。”卢锡安说道。
“谢谢。”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点点头,凝视着尸身,仿佛看见了他临死前最后一刻的经历——无法言喻的恐怖,以及苦痛非常的惨烈。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几乎要将他溺死在悲痛中。他推开那些念头,集中精神,尽力给予米菈抚慰。
卢锡安脱去男人的靴子,解开了他的腰带。他试着把裤子卷下来,但是皮革浸透了海水,变得十分紧绷。他从大衣内侧拔出了匕首。米菈点点头。于是他从侧边的缝线处划开了裤子。
米菈从炉子上取下铁锅,往水里加了一些樟脑油。一股甜香混着蒸汽腾起。
两人用亚麻布擦拭了遗体,抹去了泥土和海盐,还有死者身上常见的秽物。米菈抓起父亲的手,仔仔细细地清洁了指甲。全部完成之后,她深深地拥抱了父亲。她眼里泪光闪闪,满含爱意和悲痛。
米菈站起来走进隔壁的房间,拿出一根带有玛瑙和珊瑚装饰的银制发夹。她把发夹放进父亲手里,然后交叠在他胸口。
“这是我母亲的。她在成婚那天送给了他。”
卢锡安看了看左边枪套里的手枪。那是她的,黄铜的部件比他自己那把更加精细雅致。
“我刚出生,还没到夏天的时候她就死了。后来,父亲担心过了这么多年,他老了这么多,再见到她时她就认不出他了。”
米菈颤抖了一下,苦笑一声:“我总觉得他好傻。”她的眼睛漫出了笑意。“她当然能认得他,而且一定会带他回家的。”
卢锡安想起了黑雾里囚禁着的无数灵魂。她父亲现在可能也在其中,经受无尽的折磨与苦难。但他没有勇气告诉她。
“你守住了信念。这才是关键。”他说。
米菈沉默了许久。
“所以你追逐黑雾,也是为了守信吗?”她说。
他向后仰去:“它夺走了我的一切。”
“那你是为了复仇?”
卢锡安盯着炉火:“你看到黑雾时想法就变了……”
米菈看着父亲。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房间里只有炉火的噼啪声。最后,米菈先开口了。
“我当时不在……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包括每个人。”她话音颤抖,语气温和。“但是就算报了仇,也不可能把他们带回人世了。”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继续凝视着父亲。
卢锡安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他两手靠在枪上,手指抚摸着铸铜。
他想起为了救她而尝试过那么多次,以及每次失败的缘由。这么些年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出于复仇的动机了,但是这个念头总在他脑海里盘旋。
锤石的笑声一直在回荡,淹没了一切……包括她的声音。
他闭上眼,心中默念许多年前学会的颂词。“凿除闲质,独留圣石……凿除闲质,独留圣石……”
但是祈祷既没有压住他脑中的笑声,也没有稳住他的双手。他紧紧抓住手枪,直到手指发痛,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忆扑面而来。从他失去她的那刻开始,历经这么多年,再到他最近一次失败。此间种种,如同刺目的闪光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将他掩埋。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回施虐的狂笑……每一次怒不可遏的冲锋……让他的呼吸愈发急促。突然,他一直苦苦追寻的规律在脑中变得清明。
真相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是他的愤怒让他一直追寻着她,让她的身影在他心里萦绕不去,让他不致于沉进无底的悲痛深渊。抛弃愤怒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也正因为这愤怒,让他无法将自己的挚爱送入长眠。他曾答应过会让她安息,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苦痛。
从她死去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辜负她。
10
卢锡安站在船甲板上,观看了葬礼的全程。米菈和族人用饰有海龟壳的轿子将他们的至亲抬了出来。遗体用白色亚麻布紧紧缠裹,然后葬进了海滩上的一处公共墓坑里。
“他们将会重生,回归大海。先人将会带他们回家。”米菈曾经说过。
卢锡安准备好要起航了。他解开了升降索,拉起主帆。帆布窜上桅杆,在海风中鼓满。他在拴绳子时看到米菈走了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葬礼办得不错。”他说。
“谢谢。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卢锡安点点头,看向了大海。平静的海面直抵天际。
“还要追黑雾吗?”她说。
他摇摇头:“我也有死者要安葬。”
米菈虚弱地微微一笑。“也许等你完事以后,你可以回来。这里容得下你。”
“也许吧。”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确信。
卢锡安看着她走上海滩。她半路停下来捡起了一个成熟的葫芦,晃了几下,拿在手里继续往前走。等她走到树林边上,站在通往村子的小路路口时,她转过身挥了挥手。
卢锡安也向她挥手,而他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
暗影岛将会是他旅程的终点。再也不需要打下一枚新的图钉,也不需要再缠上一根细线了。他将凿去自己心中的愤怒,完成他的誓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送她进入长眠。他心里很清楚,这也将是他的终期。他只希望能够最后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如果世上真有好运会眷顾他,她就会在那儿,等着领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