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我的名字是我

第九十一章 我的名字是我

我们的法师显然承受着很大压力,但他们的力量不断地将恕瑞玛人的轰炸挡在外侧。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金字塔尖上的那顶帐篷。那里也是,牧师们正在使出全部力量。究竟最后会出现什么,我无法想象。里面究竟放着什么样的武器,我们什么时候会用上?

“稳住,”塞贾克斯说,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敌军。“他们现在就要进军。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我看到恕瑞玛人此时已经开始奔跑,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前方的弓箭手阵线射出一轮箭矢,数十名敌方士兵倒下了。青铜板甲和盾牌救了一些人的命,但如此近的距离下,一些箭镞直接穿透了胸甲,将敌人击杀。

又一轮齐射击中恕瑞玛人,紧接着又是一轮。

数百人倒下了。他们的阵线参差不齐,一片凌乱。

“上!”塞贾克斯大吼。“冲进去!”

我们的步兵阵放平长矛,像楔子一样向前冲锋。我被身后的人们裹挟着向前冲,一边跑一边设法抽出弯刀。我一边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一边担心着被自己的刀鞘绊倒。

我看到了恕瑞玛人的面孔,他们头发上的辫子,他们头冠上的黄金,还有外衣上的血渍。我们的距离如此接近,甚至足以听到彼此的轻声细语。

我们像雷霆一般冲击他们动摇的阵线。突刺的长矛传来了剧烈的颤抖,长柄在强烈的冲击下劈裂折断。纯粹的战斗意志和压抑了千年的愤怒让我们的冲锋势不可挡,深深劈入人群,彻底粉碎了他们的阵型。

愤怒给了我力量,我挥起刀剑。刀刃砍进了血肉,鲜血喷在我身上。

我听到了尖叫声。可能是我自己的。我不确定。

我想要尽量靠近塞贾克斯和寇格林。只要是他们战斗的地方,恕瑞玛人一定活不长久。我看到塞贾克斯用他巨大的长柄武器打倒了十几人,但没找到寇格林。在人潮的推搡和冲击之下,我很快也跟丢了塞贾克斯。

我大叫他的名字,但我的喊声被战吼淹没了。

有人撞我,有人扯我,有人抓我的脸——究竟是艾卡西亚人还是恕瑞玛人,我不知道。

一杆长矛刺向我的心脏,但矛尖滑过我的胸甲,划伤了我的胳膊。我记得疼痛的感觉,但不记得其他了。我将剑凿向一张尖叫的脸。他倒下了,我继续向前,恐惧和野性的欣快让我变得无畏。我大吼着,像个疯子一样挥着剑。

技巧毫无意义。我就是个正在剁肉的屠夫。

我看到武技比我更强的人被杀死。我不断跑动,迷失在血肉与白骨的漩涡中。只要是暴露在外的脖子或后背,我就砍下去。我在杀戮中找到了残忍的愉悦。不论今天是怎样的结局,我都将在战士的行列中高昂着头。更多箭矢飞过头顶,我们的军队开始发出欢呼声,胜似自由的赞歌。

恕瑞玛人溃散了。

起初只是一个奴隶战士扭头逃跑,但是他的慌乱很快像野火燎原一样四散开来,很快整个阵地都开始退下山坡。

在这一时刻到来前的几天里,塞贾克斯曾告诉过我,一个战士面临的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军团溃散的时候。因为真正的杀戮这才开始。

我们撕碎了溃不成军的恕瑞玛人,长矛刺入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战斧劈开脑壳。敌人们不再抵抗,只一个劲儿地互相踩踏,拼命逃跑。这场血雨腥风令人惊骇,好几百人在这场屠杀中身首异处,但我深深陶醉其中。

这时,我又看到了塞贾克斯。他坚定地站着,长柄武器立在旁边。“停!”他大喊道。“停!”

我想要咒骂他的怯懦。我们已经热血沸腾,恕瑞玛人正在落荒而逃。

我当时并不知道,塞贾克斯其实已经看出我们的处境有多危险。

“回撤!”他喊道,所有和他目睹了相同景象的人也都开始跟着一起喊。

一开始我们的军队不想听他的话,醉心于胜利,想要冲到底。我们想要杀光每个敌人,向那些侵占我们土地数百年的敌人复仇。

我当时没有看到危险,但我很快就懂了。

阵线的前沿传来尖叫声,如注的鲜血喷上半空。被斩断的手掌向后方飞来,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样旋转着。尸体紧随其后,像砂砾一样被扬到空中。

恐惧的尖叫和哭喊突然爆发,自由的赞歌戛然而止。

天神战士进入了战场。

三个天神战士冲入我们的阵线;有的像人类一样走,有的像野兽一样爬。全都装备着人类不可能举起的巨大兵器,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他们闯进来,每一下挥击都会杀死十几人。艾卡西亚人被他们的刀刃打成碎块,或被狠狠践踏,或是被撕成带血的布条。

“撤!”塞贾克斯大喊。“撤回城墙!”

没人能够击穿天神战士们的护甲,他们的残暴和兽性让我呆在原地动弹不得。长矛在他们钢铁般的皮肤上折断,他们轰鸣的吼叫让我的恐惧深入骨髓。其中一个披着嶙峋的羽翼,长着秃鹫般的喙。它发出刺耳的鸦鸣,跃至空中,利爪喷出蓝色的烈焰。我眼睁睁看着同胞烧成飞灰,只能无助地喊叫。

我们刚刚还在胜利和荣耀的幻想中欢呼雀跃,现在一切想法都像玻璃杯一样被摔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恐惧和折磨的预感,是无法想象的残酷暴君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

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下意识地举起了染血的刀剑。

“快走,阿扎,”塞贾克斯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回拽。“仗还没打完呢!”

我被他有力的手拖着,脚步几乎无法跟上。我们撤回到最初列阵的地方,我默默地流泪。我们的阵线被打破了,今天输定了。

但是天神战士们站在遍地死尸中间,甚至不屑于追击。

“你说过我们有武器,”我哭喊道。“为什么还不用?”

“他们正在启动,”塞贾克斯说。“看!”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无法理解。没有任何凡人曾看过这种东西。

那座帐篷中爆发出数道强光。一环环巨大的紫色能量弧撕裂天空,像巨浪般拍到地上。冲击的力量将所有人掀翻在地。我双手捂住耳朵,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似乎要将空气撕碎。

我紧紧贴在战火燃过的土地上,那叫声继续钻进我的脑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惊恐地嘶嚎。我翻滚到侧身位干呕起来,肚子里像是被刀子捅了一样恶心。刚才还晴好的蓝天现在已经变成淤青伤口的颜色。不自然的暮光占据了天空,残留的闪烁余像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

尖牙利爪……血盆大口……全知全晓的眼睛……

如此恐怖的景象让我无力地啜泣。

所有那些被夺走的东西中,只有这一样是我心甘情愿交出的。

噩梦中的光亮,邪恶丑陋的蓝紫色,捂住了世界,从上向下压倒,同时又不知从下方何处向上绽放。我爬了起来,缓缓环顾四周,看着世界的末日。

恕瑞玛人全都向着远离城市的方向撤退,被我们牧师释放出的这种怪力吓得屁滚尿流。我的敌人们正在被消灭,我知道我应该庆祝凯旋,但这……这不是任何理智的人会庆祝的胜利。

这就是末日。

恕瑞玛人中间裂开了一道流淌着紫色血液的深渊,我看到他们象牙色皮肤的将军被鞭子一样的物质条带死死缠住。她挥舞狂乱的剑刃想要解救自己,但是我们放出的力量让她无法匹敌。脉动着的微光逐渐蔓延到她全身,像丑恶的虫茧一样将她包裹起来。

我放眼望去,同样的纤细条带在周围各处破土而出,甚至是从空气中出现,抓住凡人的躯体,男男nv女都被抓起来包裹住。我看到一个恕瑞玛人在地上用手爬行,他的身体就像是溶解了一样,被邪恶能量的触手吞没。

我开始希望,开始祈祷这毁灭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在忽明忽暗的光中看到了奇怪的形状,但是动作太快太模糊看不清。我看到用焦油一般的物质构成的拉长、肿胀的肢体。人们被拎着腿提起来扯开。我听到某种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发出的咕嘟声和呜鸣。

虽然今天宛如人间炼狱,但我在想,这是不是我们牧师释放出的武器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记起了数百年中恕瑞玛人带来的苦难,对他们受到的痛苦折磨硬起了心肠。

我又找不到塞贾克斯和寇格林了。但我已不再需要他们的搀扶。我已经证明自己配得上先祖的名字,配得上我胳膊上的烙印。

我是考阿利!

天空发出一声呻吟,塌了下来,声音就像是巨大的帆布被风暴肆意扯破。我向城市跑去,加入其它士兵的行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相同的绝望和惊恐,我知道我的表情也是一样。

我们赢了吗?没人知道。恕瑞玛人没了,被我们释放到世界上的恐怖之物生吞活剥。我无怨无悔。惊恐已经被心安理得所取代。

我在战斗的狂乱中丢掉了自己的尼姆查弯刀,于是我从肩膀上卸下我的反曲弓,指向天空。“艾卡西亚!”我大喊道。“艾卡西亚!”

我的高呼得到了周围其他士兵的应和,然后我们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溃败的敌人。那种吞噬了他们的物质像裹尸布一般盖在血肉之上,像沸水一样冒着泡。它的表面起伏波动,肿胀的水泡破裂的同时流出一汪反光的液体,如同动物的胎仔在起沫的羊水里扭动伸展。

我听到石块研磨的巨响,循声看去。

轰响回荡着,越来越多的沟壑撕裂了大地。我在山摇地动之中跪倒,艾卡西亚的城墙,被推倒又重建的城墙,在撕裂大地的低沉呻吟声中彻底粉碎。

城市中喷射出沙土和烟尘,我看到人们大声尖叫,但是他们的喊声完全被落石的碰撞和大地的撕裂声掩盖。第一位法师王立下星铁法杖的地方,高塔和宫殿被地面张开的大口整个吞下。我心爱的城市已经只剩下碎石和残片,坍塌成一具烧焦的骨架。

火光冲天,城市和其中的居民落入无底的黑暗,他们的痛苦哀嚎不知怎的被峡谷放大,让我听得一清二楚。

“艾卡西亚!”我最后一次大喊。

我看到有东西一闪而过,快速飞过我的头顶,连忙低下头。我认出这是早些时候的战斗中那位秃鹫头的天神战士。它的飞行极不平稳,从地缝中伸出的古怪物质已经将它一部分肢体摧毁消解。

它飞向那顶帐篷,不顾一切地拍打着残破的翅膀,我知道我必须阻止它。我奔向那个生物,将一支黑曜石箭搭在弓上。

它蹒跚地着陆,双腿已经扭曲,后背还贴着一截触手,依然在吞噬它。羽毛和皮肤从它头上剥落,它爬过牧师们的尸体,他们的血肉也在冒泡,表皮之下有东西蠢蠢欲动。

天神战士的双手开始冒出火焰,它准备要用最后的力量烧毁那顶帐篷。

塞贾克斯说过太阳皇帝还有更多军队,而我们要想战胜他们就必须保证这件武器完好无损。我拉开弓弦,黑曜石箭对准那个天神战士。

我手指一松,箭矢应声命中,穿过溶解血肉的物质,射进了它的脑壳。

它倒在地上,手中的火焰也熄灭了。它翻滚着侧过身,血肉正在从它的骨骼上脱落——我看到在血肉之下有一条条纤细的惨白物质正在形成。

天神战士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将秃鹫般的头转向我。它的一只眼睛已变得浑浊,头骨上铺着一层如真菌般生长的奇怪物质,将眼睛挤得肿胀外凸。而另一只眼睛的眼窝里则插着我的箭。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愚蠢的……艾卡西亚人?”盲眼的天神战士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它的声音粗糙湿漉,它的声带正在溶解。

我想回敬它一些强有力的词语,能够代表我杀掉一名天神战士的狠话。

我能想到的只有事实。“我们自由了,”我说道。

“你……打开了一扇……永远都不该打开……的门。”它嘶嘶地说。“你……害死了所有人……”

“要死的是你。”我说。

天神战士想要笑,但发出的却是濒死的呜咽。“死……?不……接下来的……比死更可怕……相当于我们全都……不曾存在……”

我将那支箭留在了它的脑壳中。人们开始从战场上踉跄地归来,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眼神中带着相同的不可置信的恐怖。我们谁都无法真正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恕瑞玛人死了,这就够了。

不是吗?

困惑不已的我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没人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城市前方的大地被非自然的运动扭曲,恕瑞玛人的血肉已经完全被那种苍白的线团状物质盖住。我眼睁睁看到它的表面逐渐暗沉,然后变成某种坚硬的甲壳破裂开来。恶毒的脓液从中流出,我越来越觉得这只是某种更糟糕的事情的开端。

地面上巨大的裂缝依然还在向外喷洒微光,还有怪异的声音——混杂着尖叫、嘶鸣,和疯狂的嚎哭声——从遥远的地下回荡而出。我可以感受到大地腹中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就像地震来临前的基岩摩擦一样。

“什么东西在下面?”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他的一只胳膊已经被半透明的胎膜包裹住,正在缓缓爬上他的半边脖子。我怀疑他自己并没发觉。“听上去像是巢穴。或者窝,或者……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丑恶的东西。我也不想知道。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到塞贾克斯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他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副鲜血的面具,一道锯齿形的伤口从右眼上方一直开到下巴。

我还不知道塞贾克斯居然也会流血。

“你受伤了,”我说。

“比看起来更严重。”

“完了吗?”我问他。

“对艾卡西亚来说,恐怕是的,”他答道,同时走到旁边抓住一个骑兵坐骑的缰绳。这只野兽已经受了惊吓,但塞贾克斯抓住了缰绳,跨上鞍座。

“为了打败恕瑞玛人,我愿付出一切。”我低声说。

“恐怕我们的确付出了一切。”塞贾克斯说。

“但……我们赢了。”

“恕瑞玛人死了,但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胜利了。”塞贾克斯说。“现在你该找一匹坐骑,我们必须走了。”

“走?你在说什么?”

“艾卡西亚毁灭了,”他说。“你看到了,不是吗?不仅是城市,而且包括我们的土地。看看吧。这也将成为我们的命运。”

我知道他是对的,但一走了之这种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到。

“艾卡西亚是我的家,”我说。

“艾卡西亚已经不剩什么了。再过一阵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向我递出了手,我上前握住。

“阿扎……”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恐怖的景象。“这里没有希望了。”

我摇了摇头说,“我生在这里,也要死在这里。”

“那就趁现在好好抓住心中的自我吧,小子,”他说。我能感到他沉重的悲伤和负罪感。“那是你剩下的全部了。”

塞贾克斯驾着坐骑转身离去。我此后再也没见过他。

我的名字是阿克扎姆·瓦—柯伊·考阿利·艾卡瑟。

我想想……阿克扎姆应该是我先祖的名字。它背后有一番含义,但我记不起来了。

我在一片废墟中游荡,这里曾坐落着一座伟大的城市。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深坑,碎石,还有世界基质上的一道裂口。

我面前是一种可怕的虚无感。

阿克扎姆曾是一位国王,我觉得应该是。不记得具体是哪里了。是这里吗?这破败没落的城市?

我不知道瓦和柯伊是什么意思。艾卡瑟应该也对我有着特殊的含义,但无论是什么,现在都没有了。我的脑海和记忆现在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虚空。

我的名字是阿克扎姆·瓦—柯伊·考阿利。

考阿利?……是什么?

我的手臂上有一个烙印,一把包裹在卷轴中的利剑。这是奴隶的烙印吗?我是某个征服者的财产吗?我记得一个绿色眼眸的姑娘,戴着蛋白石项链。她是谁?是我的妻子、姐妹,还是女儿?我不知道,但我记得她身上的花香。

我的名字是阿克扎姆·瓦—柯伊。

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紧紧抓住这个名字,似乎这样就能阻止这缓慢的消溶。

我不想忘记它。这是我剩下的全部了。

我的名字是阿克扎姆。

我正在被擦掉。这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原因和过程。

我体内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蠕动。

我的一切都正在被拆解。

我在归于无。

我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