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星君脸上蓄着玩味的笑,他抬头望天,叹道:“此为三十三天,此天之上,是邪魔聚集处。九重天的仙道一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孰知,九重天出来的仙,是不是魔呢?”
他从袖中取出锁灵袋,轻声道:“对不起了。”
随即,他将那锁灵袋珍而重之交到我的手中,“阿芒,帮我找她回来。”
我心神微荡,“你要做什么?”
摇光星君笑道:“别的不说,月娥还等着我哥回去。”
一道清凉剑锋从他袖中划出,被他单手紧紧握住,直指南华殿下。
“我摇光星君,从来离经叛道,不服管教。对以前的帝君如此,对你,更加如此。”
南华殿下有些失落,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蚍蜉撼大树,唯死而已。”
摇光星君笑道:“死得其所,又有何憾?”
我拦在两人之间,“慢着!”
南华殿下道:“他求死,是在为你争取时间,你不该阻拦。再过三刻钟,宗荀便会失去神志,彻底为我所控制。”
摇光星君轻声叹道:“阿春,你说宗荀始终将你当做她的替代,其实你错了,自始自终,只有我,始终将你当做是她。”
一道寒冰之气将我往后推了几步,冰墙缓缓升起,将南华殿下和摇光星君圈在其中。我焦急上前狠拍了两下,那冰墙纹丝不动,连裂纹都无。
我愣了一下,这是摇光星君以他的仙元为祭而筑起的冰墙,我若强行摧毁,那就是等同于毁了他的元神。
可我若不管,任由他与南华殿下在其中对峙,只怕摇光星君也是九死一生。
一柄玉箫从我袖中滑落,慕湖从箫中幻化而出,对我道:“快去大雪坪松柏林,宗荀在那里。”
我皱眉道:“慕湖……”
“什么都不必说,若是摇光星君身死,我便自毁元神,不复存在。”
冰墙内传来南华殿下一声怒喝,“慕湖!你找死!”
“是的,”慕湖在冰墙外冷冷看着南华殿下,“我是找死,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来不及多想,只对慕湖道:“给我一刻钟时间!”
说完立即闪身朝大雪坪而去,我救不了摇光星君,只有先去找宗荀。
大雪坪松柏林,是小蜜糖和涓离栖身之处,若是被南华殿下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我落在林外,却见宋臣身背古剑,站在那里似乎等我良久。
“你来了。”见到我,宋臣上前几步,并不废话,只道:“宗荀在林内,他神魂被缚,只有杀了牵魂之人,才有可能使他恢复神志。”
“知未果然被南华殿下吞噬了吗?”我急问。
“是,所以要杀知未,需杀南华。现在是南华殿下要控制宗荀。”
宋臣抽出后背长剑,并不多言,只留下一句:“帮我对她说,对不起。”
言罢,身影倏忽不见,消失在天地间。
我知道他杀不了南华殿下,但他要去送死,我拦不了他。
我飞入林间,飞到那一处像极了我人间宫观的茅庐。涓离焦急地站在院中,看见我来,一把上前抓住我的肩膀,“祖宗,你可算是来了!”
我问:“小蜜糖呢?”
“你放心,我将她变成一个小泥人,收入我丹元内,这种腥风血雨的场景,还是别让她瞧见的好!”
我点了点头,心下稍安。望向黑漆漆的屋内,道:“宗荀在里面。”
“是,感觉他要撑不住了。”
我对涓离道:“答应我,好好地待在这里,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离开!”
涓离迟疑,我厉声道:“涓离!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涓离叹道:“你去吧,为了蜜糖,我哪都不去,希望你们都活着回来。”
我头也不回,进入房间。
房间内,并没有宗荀,可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
我走向里间,那是宗荀栖过的床榻,此时却是一潭不可见底的深渊。
我知道,这是宗荀的心魔。
来不及多想,我跳入这深渊,水很深,很黑,我一直向下不知坠了多久,闻到一股桃花的香。
睁开眼,我看到自己出现在一个仙岛,不是桃花坞,是姑射洲。
在姑射洲的时候,我只是道旁横斜的一截桃花枝。
我来不及细想,为何宗荀的心魔不在蘼芜花海,不在桃花坞仙岛,却在木神陨落了之后的姑射洲。
我大叫宗荀的名字,叫了好久,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仿佛整个姑射洲,就只有我一个人,在一片灼灼桃花海中漫无目的地奔跑。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朴素的木屋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拂去遮眼的桃花,走向那木屋,有琴声空灵,从屋内缓缓流淌而出。
我站在原地,想起当年我还是桃枝的时候,李泓萧化身的道士,为我灌溉仙露,抚琴静心。
这琴声,与当年时常萦绕在我耳边的,并无二致。
我站了一会,等那琴声戛然而止,抚平颤音,一个青衫道袍的男子从屋内走出。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不似宗荀那样肆无忌惮,也不似泓萧将军那样冷漠疏离。
此时他的笑,叫人感觉温和,宁静。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他似乎不认识我,微笑问我的名字。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着一张和木神句芒一模一样的脸。如果他认不出我,又为何执念在此种桃花?
我道:“我……叫阿春。”
他点点头,“我喜欢春天,万物付出,充满生机。”
我问:“道长为何会在这偏僻的姑射洲?”
他笑了一下,道:“我在种桃花。”
“为何,为何要种桃花?”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他这么蠢的问题,但我就是想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是什么。
他笑了一下,“为何要种桃花?姑娘难道不觉得,种桃花是这个世上最让人开心的一件事吗?”
我望着眼前的人,我知道,他可能没有完整的神魄,他只是失去了雎芒的宗荀,化出的一缕执念。
他存在于此,就是要为木神句芒挑选一个替身。
我有些沮丧,一直以来,我心中感念的那位姑射洲白衣仙人,只是执念,只是宗荀的一个神魄不全的化身。
我喃喃道:“所以,我不能恨你,也……也不能再感激你了。”
我问他:“你认识宗荀吗?”
“宗荀?你找他做甚?你又是他何人?”
“我是他的朋友,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你若是知道他在哪,烦请告知。”
他有些无奈,“我不知道他在哪,但他想要杀我。大概,没有杀死我,他是不会离开此境的。”
我愣了一下,“宗荀,他要杀你?”
“是啊,前些天来了一个三十三天的魔君,自称宗荀,想要杀我。”他颇为无奈,叹道:“连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此修道。死或不死,对我来说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我站着不动,让他来杀。但是……”
他顿了一下,神色十分奇怪。
我忙问:“怎么?”
“他却杀不死我,你说奇不奇怪?”
我皱眉沉思,忽然就明白了这一切是为什么。这里是宗荀的心魔,并不是真正的姑射洲。
宗荀想要杀死此处的李泓萧,他是在后悔,后悔制造出我。
可在此种桃花的李泓萧只是宗荀的执念,执念不灭,他如何能真的杀死李泓萧呢?
他后悔将我制造出来去做木神句芒的替代,却又痛苦挣扎,若后悔当初之决定,世上便没有我了。
他却不能没有我。
“姑娘?”
我神思摇曳,被眼前的李泓萧叫回,“姑娘,你为何哭了?”
我伸手抹去眼泪,笑道:“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李泓萧摇了摇头,显然他并不明白。他拎起一盏琉璃玉露,不再管我,自顾自向桃林中去了。
当年,我始终记不起容貌的白衣仙道,原来也没有那般遥不可及。
我空站了一会,对虚空道:“宗荀,原来你也有后悔的时候。”
“阿春,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立即转身,看见宗荀神态闲散,朝我缓缓走来。
我立即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宗荀!快跟我出去!”
“阿春,这里是姑射神州,你要让我去哪?”
我道:“这里不是姑射神洲,这里是你的心魔!”
宗荀摇了摇头,笑道:“若是心魔,便在此间沉迷又有何妨?”
我急道:“再不出去,你就要被南华殿下所控制了。”
宗荀叹道:“他控制不了我的,你何须着急,且等我去杀了李泓萧再说。”
我拦在他身前,“为何要杀李泓萧!他就是你,你要杀了你自己吗?”
宗荀皱眉,“你说什么?”
我冷冷道:“你想让我存在就存在,如今你后悔了,又想杀李泓萧,你以为你杀了他,一切就改写了吗?你杀了他,桃枝不会化灵,那我呢?我是不是也不必活着了?”
宗荀搂住我的肩,温言道:“你不能死。”
“那你就别陷在此处,别再想着杀李泓萧!”
宗荀忽然闭目,状极痛苦,他伸手揉捏太阳穴,“阿春,我的头……好疼……”
我继续道:“你要是后悔我的存在,不妨杀了我,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如今你要收回去,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你躲在这里杀李泓萧,是什么意思?”
宗荀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我不能杀你,我怎么能杀你!”
他猛然睁开眼睛,“我不能杀你!你是我的,是我这几万年唯一的执念……”
我被他紧紧搂住,几乎喘不过气,当今之际,也不敢太过刺激他,只能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你没有杀我,我也没死,我好好地活着。只是……你要死再不回去,你的女儿,你的三十三天魔殿,可就有危险了。”
“我的女儿?”宗荀茫然。
我温声道:“还记得,我和你做过的交易吗?”
“交易?”
“是的,你说会帮我找回玉衡仙子的魂魄,我便告知你小蜜糖的来处。小蜜糖,你不是见过那个女孩吗?你不记得了?”
宗荀眼眸中的赤红渐渐转淡,片刻之后,他点头道:“是,小蜜糖是我的女儿。”
我温言道:“她也是我的女儿,是我,为你生下的孩子。”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当年在大雪坪青雀台,我真正地成为你的妻子,你为了让我由仙转魔,为了我们能永远在一起,让我怀了你的孩子。后来,天界发生了一些事情,天界的帝君想要覆灭三界,我只能离开,继承淮亡的意志守在忘川。我为你生下女儿,却也让你吃下忘情的丹药,我以为我们两清了,再也不必相见。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我被你搂在怀中。宗荀,我们之前的恩怨情债,纠缠不清,是撇不干净的。”
宗荀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你……”
“是啊,”我没有否认,“你的确对不起我。”
默了许久,我缓缓道:“可是,我已经不怪你了。宗荀,和我回去吧,若你真对我怀愧,就听我的话,回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宗荀反握住我的手,紧紧握住,“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话音落,木屋散去,桃花散去,深潭散去。
我和宗荀重新回到松柏林的茅庐中,他在榻上盘膝而坐,眉心一抹紫色印记,鲜活的如同盛开的蘼芜花。
他睁开眼睛,双眸熠熠。
我道:“南华殿下控制你的魂魄……”
宗荀摇头,“除了你,没有人能控制我的魂魄。”
他的语气中满是睥睨一切的高傲,我心稍安。但见他伸手捂住肩下两寸的位置,缓缓向外牵引,拉出一条血红的钢刺。
这是假扮了南华殿下的知未,先前暗算宗荀得逞的那柄锁魂针。
到底是南华假扮了知未,还是知未假扮了南华?
我道:“摇光星君正在和南华殿下对峙,咱们快去。”
宗荀“嗯”了一声,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在我耳边呼啸,我眯眼看去,又回到刚才的地方,冰墙之内,摇光星君浑身是血,正艰难对抗南华殿下。
宋臣盘膝坐在墙内,他的身体有一道剑罡,直冲云霄。
蓄势待发,我知道,他是在等待一个契机,等南华殿下露出破绽的契机,一旦出现这个契机,宋臣便会化作一道剑虹,用他的性命完成最后一击。
而这个契机的代价,是摇光星君拼尽一身仙骨。
宗荀摇头道:“果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