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故国人民有所思

在肇庆,朱由榔四处巡视了一个月,到处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曾经南迁朝廷军工生产中心佛山镇,现在已经逐渐成长为每年出铁一千万斤的煤铁重镇。只是随着军事工业向北转移,佛山现在更多的是进行民用产品生产,比如农具、铁锅等等,由于品质优良,远销海内外。

一批两广的实业资本家们,已经将生意延伸到印度和中东,那边的冶铁技术远不如大明,故而产品虽然昂贵,却也不乏销路。

而安南战役结束后,东亚地区最优质的煤矿之一,越南的鸿基煤矿,也进入了明廷的势力范围,通过海运运到佛山也就是两三日功夫。

而像佛山这样的冶铁重镇,现在大明还有四个,湖广的大冶、应天的马鞍山、四川临邛、山西太原。

加上各类中小铁矿,目前大明每年冶铁量,仅是官营企业,就将近五千万斤,而民营企业的产量,大概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

也就是说大明每年的产铁量已经超过了十万吨。要知道,英国工业革命初期,钢铁产量也不过十五万吨,这个时代,英国每年冶铁怕也就万吨左右,而明朝初期,洪武年间每年冶铁量也只有万吨左右。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大明已经进入了工业革命,毕竟中国的人口、土地、矿产丰富程度,本来就是英国的十倍以上。

所以朱由榔最看重的不是产铁量,而是这个数字背后的意义

钢铁不是凭空诞生的,年产十万吨的背后,意味着多少官营、民营企业的出现,多少工人数量的增长,实业和金融资本的茁壮成长。

这些,才是工业革命爆发的先决条件。

看完佛山之后,朱由榔又前往广州市舶司,那里,听说正在效仿同时期已经出现了的荷兰阿姆斯特丹,建立证券交易所。

但工作很不顺利,不得不说,主政官员思想还是很开放大胆的,两广、福建地区出身的官吏,和他们这里的商人一样,善于接受新兴事物。

可大明和荷兰的情况到底有所不同,荷兰在建立证券交易所之前,民间已经有大量的股份交易作为基础了。而现在的大明,由于经济体量过于庞大 ,相较之,经济活动的密度也就小得多,反而条件不充分。

对此朱由榔鼓励了尝试的官员,不必急于一时,国内资本市场的规范和成长,至少还需要一二十年的时间,一步一个脚印,先把市舶司的土地买卖和房地产投资问题规范起来。

可以说,广东一行,让朱由榔原本萧索和迷茫的内心,突然振奋了起来。

在新法颁布以后,广东沿海,是南方受冲击最小的地区。

盖因这里从光烈初年,就已经逐渐进入经济转型,经过十四五年,旧貌换新颜。

越来越多的工厂、企业,拔地而起。仅广州一府,企业注册数就超过了四千,务工人数超过二十万。

如果放眼整个广东,这个数字大概还要增长两倍。

而最让朱由榔惊喜的,还是在广州府的另一项发现。

这还是朱由榔让随行的中书署官吏,去乡间调查寻访发现的。

由于整个广东,大量青壮劳动力向沿海聚集,参与工商业生产,导致许多土地空余抛闲。

而就在这种背景下,一种完全基于民间自发的,崭新农业生产模式诞生了。

进城务工的农民,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土地,但他们却没法耕种。于是乎,务工农户就和留乡农户达成了契约。

务工农户将自家土地折为股本,留乡农户则将农具、耕牛折为股本,双方共同在官府登记,成立企业。

务工者把土地留在乡里,由企业统一耕作,每年产粮按股本分配给各家农户。而雇佣耕种的农民,则按照经营成本发放工资,如果有用到农具和耕牛的,按股本折算。

也就是说,这时候,在这种“农业合作社”形式下,种地的农民从佃户和自耕农,变成了股东和农业工人。

务工百姓从沿海城市所获得的的财富,又可以以股份增持的方法投资反哺到家乡的合作公司当中。

当然,这和后世建国早期的农业合作社不是一回事,财产并不是集体所有的,而是按照股份分配,遵从的也是市场规律,而非计划经济,反而恰恰是私人资本发展的形式,类似于新世纪的农村信用社或者农垦公司。

真正具有重大意义的关键在于,在这样的整个农业生产过程中

原本的地主-佃农模式被打破了,封建土地主被排斥在外。至于在广州,更多的不是排斥,而是这些地主已经在工商业浪潮中,转化为资本投资者。

农民通过经济上的自我合作,完成了农业生产资料的整合,从而变成一个有力的市场主体,参与竞争。

而这整个过程中,没有来自朱由榔的“高瞻远瞩”,没有来自中央或者地方衙门的引导或者干涉。

全部,都是当地百姓,在沿海工商业市场化浪潮中,自己摸索、探寻,最后实践出来的方法、道路。

仅在广州一府,这种形式的农业企业,就多达两百余,其中少的有三四十户,多的有六七百户。

新的农业生产秩序,解放了大量小农经济下,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劳动力。

其实从宋代以后,我国就逐渐进入了地少人多的状态。而明代以后,随着作物引进和农业技术进步,农业人口事实上已经开始过剩。

如果不加以改变,最后就会变成清朝那样,粮食产量、人口激增,却反而导致人民的普遍贫困。

朱由榔对于广东的改变叹为观止,商业契约与合同已经深入到千家万户,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去年一年,《民律》施行以后,全国的民事案件,三分之一都发生在广东。

这并不是因为广东治安不好,而是因为过去广东的经济司法氛围,更加浓郁。

过去诸如合同分歧,贷还款延期,股份、财产、期货谈判之类的事情,还没有多少人认为,这是应该通过国家司法程序进行公证和申诉的。

而广东最先迈出了这一步

也正因为如此,广东本地出现了大量的,不以考功名为目的,主动考入中小学学习的读书人。

他们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学习律法,从而成为讼师(律师),或者工商企业的司法代表。

过去,封建时代的朝廷官员,总是以“少讼、无讼”为荣,认为一个地方的老百姓喜欢打官司,是道德败坏的体现。

比如江西人喜欢打官司,就被官场中儒家士大夫们认为是“奸民”。

但事实上,将分歧付诸司法,敢于,善于用法律武器界定经济社会生活,才是近代化的标志。实际上,越“好讼”的地方,商业经济也往往越发达。

朱由榔的振奋之处,也就来源于此

过去,他在南京,在江浙,虽然奋发改革,但总是能感觉到那几千年积弊所带来的的历史必然性,宛若铜墙铁壁般矗立在那里,让人望而生畏。

而现在,他却在广州感觉到了另一种“历史必然性”。

人民并不愚昧,也许在某个历史的岔路口,他们需要少数人为他们撬动轨道,但当选择摆在面前时,他们知道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不只是他朱由榔唤醒了他们,他们也在选择自己。

那些被波及的既得利益者固然不会善罢甘休,可这些已经追上浩浩历史洪流的人们,难道就会束手就擒吗?

不会的,他会思考,他们会探索,人民的未来由他们自己决定。自己也需是第一个打开门的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跨过门槛的人!

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

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

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

凭栏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