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由谷口鱼贯而出,千余骑兵之后,是两三千步兵,虽不是全无纪律,但离训练有素相差甚远,着装混乱,行进效率低下,全部出离谷口后,包围圈尚未完成。
左功定压低声音:“这些人充其量是太阳旗各分旗旗众,左飞扬留了一手,大概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要不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击溃这支乌合之众,似乎并无太大难度,可对默西殊无好感的哥舒飞压根不打算跟太阳旗打个天昏地暗,他不是来冀州建功立业,只不过跑趟差事而已,还没抵达信都城,便大开杀戒绝非他的理想,他更关心怎样将手下四百余兄弟带回河西:“这些小喽啰杀之无益,把默西安全送到信都城才是正经。”
估摸后面谭人武已布置妥当,再拖延下去,敌军一旦合围,殿后的谭人武部有够危险,哥舒飞断然拔出战刀,当空一舞,身畔李月楼登时一声呐喊,盾牌手蓦然分开,李月楼一马当先冲出,阵内两百轻骑齐声咆哮,紧随其后,旋风般席卷而出,向阴阳谷谷口狂飙突进!
从敌方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对野战的陌生,有一大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呐喊冲锋惊得目定口呆,片刻之后,才有反应,一半人继续向前包围,另一半则退向谷口,无论进退,皆乱成一团。
最后出离谷口的一队敌人反应还算迅速,很快组成防线,张弓搭箭,但慌乱中,于射程之外便完成第一轮射击,随即被蜂拥而至同伴冲乱阵脚,第二轮射击来不及准备,李月楼已拍马赶到。
李月楼为神刀营后起之秀,马快刀急,单骑捣阵,挡者披靡,狂呼乱斩中,将敌人脆弱防线瞬间撕得七零八落,身后,两百神刀营劲骑挥戈继进,轻而易举地洞穿敌阵,向两边一张,护住被打通的谷口。
哥舒飞战刀再舞,左功定率所部数十骑兵衔命而动,鼓噪疾进,至谷口,提兵向前,代为前导,冲入阴阳谷内。默西受到特别关照,紧随其后,率部跟进,兵不血刃跟入谷中。
哥舒飞亲率剩下百余名神刀营战士断后,不可避免地错过最佳时机,向阴阳谷回缩的敌人至此稍稍缓过神来,少部分向把守谷口的李月楼疯狂反扑,大部则向哥舒飞蜂拥围上。
虽然疏于协同,这帮乌合之众却相当剽悍,单兵战力不俗,可惜对手是勇冠边陲的神刀营,剽悍的围攻充其量只能制造一些麻烦,却无法阻挡神刀营突进之势。
哥舒飞战刀前导,如狂澜倒卷,当着披靡,所部百余战士皆是百战之余的虎狼之师,诚不可挡,一口锐气之下,神鬼莫阻,以绝对强势突破重围,闯入谷口。
谭人武部作为诱饵,旨在掩护主力突围,不在突围序列,哥舒飞部杀入阴阳谷,突围即告完成,李月楼完全了解哥舒飞意图,亦不恋战,一声令下,所部战士有序回缩,李月楼亲自断后,缓缓脱离战场,撤入谷口,往山谷另一头且战且退。
际此,天已渐黑,包抄谭人武的敌人仍没有完成合围,但留给谭人武的空间已经不多。试图拦截哥舒飞的敌人眼见人家扬长而去,无可奈何之余,将心思转向谭人武及其掩护的几十辆辎重车上,鼓噪着翻身杀回。较而言之,辎重车上的财货对他们有着更强烈的诱,惑,哪怕商队全部逃掉,劫下辎重车仍算是大获全胜,还可以乘机掠得实惠。
谭人武很清楚自己扮演角色,说难听点他就是一枚弃子,没有任何倚靠,能否脱离困境全凭自身能力。他不是第一次充当弃子,以寡敌众是神刀营常态,他们往往要面对数倍数十倍的敌人,以别动部队牵扯住敌军主力,掩护主力相机破敌或撤退因此成为神刀营经典战术。在神刀营,被指派为别动部队,成为弃子实际是一种无上的荣誉,只有最勇猛强悍的战士才会被赋予如此危险的使命,神刀营只有死士,没有畏死之士!
今日的场面对谭人武而言是有些小儿科了,数千敌人在他看来不是强大,而是臃肿,面对这样一群疏于阵战的敌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后撤,神刀营将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后撤。
当哥舒飞成功冲入谷口一瞬,谭人武毫不犹豫地高擎其战刀,当空一舞,闷喝:“撤!”围住辎重的神刀营战士应声而动,有条不紊地结成长阵,策马向东方即将合围的最后缺口挺进。
敌人显然没弄明白谭人武意图,本能加速收缩包围,试图截断谭人武东退之路,包围圈重心顷刻向东倾斜。
谭人武压根没打算东撤,只是虚晃一枪,以牵动敌阵,见敌人上当,一声令下,调转马头,一马当先,向阴阳谷冲去,其所部战士都是带熟了的老兵,心有灵犀,进退裕如,没有丝毫延宕,瞬间完成进退转折,紧随谭人武逆进。
不谙阵战的敌人完全不具备这般效率,一时蒙住,不知所措,再度出现混乱。谭人武临近敌阵,蓦然爆发一声咆哮,部众应声狂吼,收先声夺人之功,震慑敌胆,随即捣阵,其势如虎入羊群,挡者披靡,瞬间撕开裂口,洞穿敌围。
然而,对这支殿后的部队而言,突围只是开始,被哥舒飞甩下的敌人正迎面蜂拥而来,形成比包围圈更有深度的拦截,能否击破他们,谭人武用信心却没有足够的把握。公允的说,谭人武激进的行为并不明智,可神刀营将士天生喜爱冒险,尤其像谭人武这样的少壮军官,事实上从敌人出现那一刻起,谭人武的热血已被点燃,在激昂的情绪中,他甚至没有觉察到李谢羽等七人悄悄混进了他殿后的部队。
悄悄混入是李谢羽的主意,否则谭人武一定会给以他们国宝级待遇,严密保护,她受够了这个,当个纸糊的可怜虫不是她的理想,她死缠烂打地跟着哥舒飞出来亦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想找机会建功立业,踏出她成为巾帼英雄的第一步!
当谭人武率部冲出,李谢羽正沉浸在自己的巾帼梦中无法自拔,丝毫不理会六个男同伴的抗议,一动不动地站在两辆辎重车之间,欣赏着乱成一锅粥的战场。她才不当谭人武的尾巴,而要当真正的殿后者,最后一拨、最后一个冲出重围,为所有人断后。被这种伟大的情绪笼罩的她已看不清任何危险。
哥舒兄弟对危险的认识亦有些模糊,在他们看来,敌人实在太次了,未战先乱,进退无据,简直不足挂齿,凭自己几个人的实力冲出去不在话下,担心的只是兵凶祸急中,保全不周,万一李谢羽被伤着哪怕皮毛,回去老爹首先不会饶过他们!
六人中唯有左言迟知道厉害,战场情形他比谁都看得清楚,敌人虽然缺乏组织,不谙战阵,但单兵能力不错,其中还很有几名顶尖好手,拦截神刀营这般训练有素的军队不行,要想拦下他们这六七个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需不是问题。可李谢羽正在兴头上油盐不进,哥舒兄弟又依顺惯了李谢羽立场不稳,他一个明白人只能空自着急,总不能扛起他们五个强行突围吧?
左言迟唯一的支持者是新伙伴寒花笑,可惜他的话比左言迟更不顶用,徒劳地劝说几回、十几回之后,亦终于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可怜巴巴地探头看着黑压压逼近的敌人,一脸沮丧。
昏暗中,左言迟已无法看清战场情形,但借着最后一点光线,依稀看出谭人武的突围遭遇了顽强的拦截,前进速度骤然减缓,厮杀呐喊声则随之高涨,战况明显加剧。再不走或许真的没有机会了,左言迟急中生智,一个最能打动李谢羽的借口脱口而出:“谭人武吃不消了,谢羽,现在只有你能帮他杀出重围!”
李谢羽果然心动,跃跃欲试,却依然没有上马,紧盯住厮杀激烈处:“再等等,他们还在往前冲,等冲不动了我们再上!”
左言迟还想再说什么,身边寒花笑忽然一扯他衣袖:“有火把没有?我有点冷呢。”为证明自己确实是冷,很正宗地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哥舒泾抢先“嗤”地一笑:“你吓得吧?点个火把能取暖?是不是想壮壮胆?不是我吓唬你,你一点火把,人家正好有目标,万箭齐发,一眨眼便把你射成刺猬!”
寒花笑脸一红:“我真的冷呢。”详细解释,“火把取不了暖,可以把这些车子都点着来,又暖和又光亮,我们抱起脑袋,人家见我们可怜,多半便不会射我们呢。”
李谢羽对这窝窝囊囊的新伙伴越来越烦,至此再忍不住,顾不得情面,横他一眼:“少没出息,再啰嗦,我先一箭射死你!”
话音未落,左言迟倏忽从百宝囊中摸出火折,三两步抢至最近的辎重车旁,擦亮,寻易燃处点燃,旋即回头,向看着他发怔的哥舒兄弟吼声:“愣什么,赶紧的,照寒兄话,把这些车子全部点着!”
见哥舒兄弟依然没明白过味来,原地发呆,寒花笑向李谢羽:“我不啰嗦了,帮左先生点火去,你别射我。”翻身,纵火去也。
哥舒成四兄弟面面相觑,隐约猜到左言迟叫他们纵火必有缘由,稍稍迟疑之后,纷纷取出火折,加入纵火行列。
六人个个身手敏捷,行动如飞,顷刻之后,掌握纵火要领,效率激增,不多工夫便将整个辎重车队点燃。
火势既起,原本还算有序收缩的包围圈瞬间大乱,敌人对这几十车财货远比哥舒兄弟敏感,杀人越货的杀人只是手段,越货才是目的,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便是这些财货,见财货被火,登时急眼,不顾一切,争先恐后地向前扑来。
左言迟哪敢迟疑?翻身回到李谢羽跟前,不容分说地一把操起她胳膊,几乎是将她扔上战马:“谭人武撑不住了,现在是你大显身手时候!”自己亦飞身上马,先向李谢羽战马猛抽一鞭。李谢羽战马负痛狂嘶,窜出,左言迟随即策马,紧紧跟上。后面,哥舒兄弟及寒花笑亦纷纷上马追随。
迎面扑来的敌人心思全在财货上,无心恋战,李谢羽等七骑纵行无碍,不费吹灰之力,转眼突出形同虚设的包围圈。
前方,谭人武的确遇到麻烦,拦截他们的敌人离辎重较远,不甚清楚那边发生事情,在数名顶尖好手率领下,将谭人武部团团围住,充当箭头的谭人武更是遭到重点打击,几名敌方高手虽协同能力不够,却自有一套,轮番向谭人武发动攻击,谭人武恃仗阵型优势,勉强扛住,锐气却迅速消磨,前进之势减缓渐止,至此已寸步难行!
李谢羽等七人既出包围,快马前扑,数百步外,寒花笑振声高呼:“快抢财宝呀,不抢没有了!”中气充沛,压制纷纭厮杀之声,遍传前方殊死缠斗的战团。
玩命拼杀中的敌人应声心乱,纷纷向辎重方向张望,只是一瞬间工夫,几名、十几名反应敏捷者便果断撒足,向辎重所在狂奔过去。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下一个瞬间,至少又有数倍于第一个瞬间的人脱离战团,奔向辎重。再往下几个瞬间,零散的脱离以几何倍数迅速升级为全面的脱离,作战姿态转化为飞奔姿态完全不需要热身,数千人的大战团顷刻之间犹如中了魔法一般,急剧收缩成四五百人的小战团,而仅剩的三四百敌人亦已无心恋战!
谭人武搞不清发生什么事情,却敏锐觉察到机会来临,斗志猛然回升至巅峰,发声咆哮,战刀再卷狂澜,乘势发力,向前突击,所部轻骑心领神会,齐声呐喊,凝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锐气,夺敌心魄,杀开血路,突破敌人已经失去纵深的拦截,旋风般冲入阴阳谷内。
几名敌方高手眼见功败垂成,懊恼之余,各自骂骂咧咧地约束残留的数百人马之际,李谢羽七骑抢到。
夜色之中,敌人本来并没发现他们,他们往旁稍稍绕开,便可兵不血刃地进入阴阳谷,可冲在最前面的李谢羽非常不爽,这一路杀来,敌人光顾躲闪,根本无心应战,这与她预想中的威风有太大差距,让她很不过瘾,隐隐觉得自己的风头稀里糊涂地被左言迟、寒花笑抢掉,她则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是挥舞着兵刃,傻里傻气地冲杀而已。恼火的她压根没想到绕路,一马当先,英勇地冲入敌群,剑舞纷纭,打算威风地杀开一条血路。
敌方几名高手此刻亦是满腹怨气,遭此突袭,短暂错愕之后,迅速发现突袭者仅区区数人,不由勃然大怒,一夜邪火全部关照到李谢羽七人身上,各舞兵刃前趋,发狠驳住去路,指挥残留部众,将七人团团围住!
李谢羽心怀壮志,可毕竟女儿家力弱,手中宝剑既不够长又不够强硬,充当箭头力有不逮,被几名强有力敌人一驳,去势登时受阻,寸步难前。
敌人其实并不白给,先前对手强硬无法发挥,这回好容易碰上个不够强硬的李谢羽,登时嚣张起来,三招两式称出李谢羽斤两之后,猛然加力反攻。李谢羽并无实战经验,真刀真枪顿时吃不消来,被杀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哥舒成见势不妙,强行往前一顶,突至箭头位置,换下李谢羽,接下几名强敌攻势。几兄弟中,属他年长,上过机会战场,实战经验说得过去,杀法亦较为硬朗,咬牙发狠之下,勉强维持住局面,但依然无力向前突进。
左言迟心中叫苦,回首见辎重车所在方向已有异动,显然是发觉车内并无财物,用不了多久,那些大失所望的家伙便会挟怒蜂拥而至,若不能在短时间内破围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留意观察几名敌方高手,不难看出,当中使九环刀的中年汉子显然是其中首领,不光他嗓门最大,所有攻势亦都围绕他展开。左言迟心中有数,他们已濒临绝境,擒贼擒王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李谢羽与哥舒兄弟自顾不暇,指望不上,能否把握机会全看自己!
左言迟瞬间澄怀,目无余子,盯准九环刀,悄然蓄势。当九环刀一波强攻将竭,神气回转,为第二波攻势蓄力之衔接当口,左言迟蓦然爆发一声咆哮,充分扰乱九环刀心神,同时提马向前,强突至箭头位置,剑飙狂澜,放弃一切防卫,锁定九环刀,发动极限狂攻!
九环刀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乍然遭遇如此近乎疯狂的攻击,登时苦不堪言,进退失据,仓促间滚鞍下马,欲借战马化解左言迟攻势。左言迟早有准备,左手一拍马鞍,身形骤起,跃至九环刀马背,倒骑敌骑,俯攻九环刀。
九环刀立足不稳,向后踉跄,却勉强于失衡中舞刀自卫,死扛住左言迟攻势。与此同时,另外几名敌方高手亦从瞬间错愕中缓过神来,争相杀上,侧击左言迟。较而言之,倒是李谢羽、哥舒兄弟反应迟钝一些,自顾厮杀,竟不知回护左言迟。
几名敌方高手显见都是打架老手,击点精准,攻其必救,左言迟若一味强击,不论下一个瞬间能否击伤击毙九环刀,自己需先受重创,没准还需丢掉小命,权衡之下,不得已收敛攻势,回剑自保。
功败垂成,左言迟沮丧得无以复加之际,一道黑影倏忽自他头顶掠过,快到毫无道理可言,快到让人怀疑那只是错觉。
幸亏那不是错觉。九环刀绝处逢生,紧急收敛步伐,还来不及盘稳重心,阴影已倏忽而至,一柄利刃超越一切反应,锁定他咽喉刺到!九环刀甚至来不及惊恐,本能地矮身晃头,一股凉意从额头掠过,直凉到心底:利刃速度远超过他的闪躲,只需顺势往外一圈,他的半截脑袋便需去半天空中飞行一阵,并从此永别……
心中拔凉的九环刀是剩下本能,本能地倒地,翻滚出去,翻滚中,本能地去摸一摸脑袋,还好,上半截还在,利刃没有外旋,似乎是手下留情了,但他的额头却是被不折不扣地划开了老长的一道口子,当他在丈外站稳爬起,粘稠的鲜血即刻胡乱流下,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闭上眼睛,用力地捂住额头,无法再看一眼战场的情形。
事实上,他已无需再看,首领被打成滚地葫芦,其他人脆弱的斗志瞬间瓦解,纷纷向他奔来,包围圈不攻自破,李谢羽七人七骑联辔而出,扬长驰入阴阳谷。
一路狂奔,至阴阳谷另一头出来,李谢羽才长出一口气,见身后没有追兵,稍稍放缓马速。谭人武的殿后军早已不见踪影,人家是职业军人,顽强坚韧,李谢羽娇生惯养,从来没吃过苦头,一场恶战下来,早已骨软筋酥,精疲力竭;哥舒兄弟虽自幼在军伍中滚打,终究是大少爷的身份,从没领教过真正的血腥厮杀,这一场殊死搏斗下来,亦是疲不能兴,叫苦不迭。勉强再行出一段,李谢羽终于吃不消来,提议休息。
左言迟担心追兵,坚决反对,引着他们折入一条隐蔽小道,勉强前行一段,估摸着已脱离危险地带,而李谢羽亦支撑不住,不再强求,寻一处地势不错的所在,让大家下马歇息。
李谢羽一下马便软棉棉地瘫倒在一棵大树下,累的远不止身体,内心更虚弱到极点。真实得一塌糊涂的战场不肯给她任何妄想的空间,即管不愿正视,但事实就摆在那里:在战场中她不是叱咤风云的巾帼女杰,不是纵横捭阖决胜千里的统帅,不是来去如飞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飞将……,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丫头而已,若非左言迟,今夜她的战场处子秀亦将成为她的战场绝唱!当时,她几乎已陷入绝望,压根无法顾上四周,因此不知道,最终令他们绝处逢生的并非左言迟,而是那快如鬼魅的黑影。
左言迟此刻亦走过来,将卸下的马鞍扔在地上,舒展一下肢体,询问:“你们还走不走得动?”
李谢羽摇头:“你杀了我我亦不会起来!”
左言迟微微一笑,不为已甚:“此间有够隐蔽,那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向哥舒兄弟,“我们去多拾些干柴来,晚上会很冷。”
都已瘫坐在地的哥舒兄弟浑身酸痛,只哥舒成挣扎着想要起来,其他三个都没动弹,最小的哥舒汾讨饶:“累死了,先歇会儿好么?”
左言迟点头:“歇会儿。”向李谢羽,“谢羽真看不出你是第一次上战场,不愧是将门虎女,我第一次打仗紧张得差点小便失禁!”
李谢羽脸一红:“左大哥你别寒碜我了,要不是你,我们现在都不知怎样。”眼中满是真诚的崇拜,“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弄的,三招两式便把那九环刀废掉?”
轮到左言迟脸红,望向正好走到身边亦扔下马鞍的寒花笑:“寒兄,还是你来说吧?”李谢羽没看见黑影,甚至哥舒兄弟都没看见,可左言迟却看得真切。
寒花笑瞥一眼左言迟,想一想,向李谢羽坦白:“其实,是我……”
李谢羽白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什么你,亦不嫌丢人,冲锋时候躲在最后面,一转眼不见了,再看到你倒是跑最前面了,逃跑!”不给他辩驳机会,转向左言迟,“左大哥,我们明日能不能追上大队?”
左言迟见寒花笑并不怎么想辩驳的样子,亦就顺水推舟,不再纠结谁撂倒九环刀,沉吟片刻:“今晚太阳旗吃了大亏,怕不会善罢甘休,此间离信都城还有一天的路程,到处都是太阳旗明桩暗哨,你们又都是关内口音,这一路需不好走。”顿挫,“这样,河朔亦有不少河西侠少结伴游荡,我们不防装扮成游侠,会少掉很多麻烦。”
哥舒成率先附议:“我们成天与那些侠少厮混,扮成游侠包管神形具备。”他们这些边将子弟往往都是侠少一份子,只是自己不肯承认而已。
左飞扬:“最迟后天我们能到信都,可我建议到了之后不要急着归队,不妨先在城里打听下消息,说不定会有收获。”
李谢羽欢呼赞成:“对对,回去哥舒大叔又把我们当毛孩子看管起来啥都干不成,”向哥舒成扮个鬼脸,“你老爹比我娘还烦人!”不等他辩驳,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我们该有个名号吧,叫‘凉州六侠’怎么样?”
一旁,寒花笑有些茫然,暗中点算人头。
李谢羽瞧在眼里,没好气地:“算什么算,你算术家么?”
寒花笑干咳一声,本想忍气吞声,可一看李谢羽样子,估计不回答更会激化矛盾,低声:“我们是七个人,不是六个。”
左言迟赶紧插嘴圆场:“我不是凉州人,自然不在你们‘六侠’之列了。”试图将话题绕开,“歇够了么,我们拾柴禾去?”
李谢羽却不肯善罢甘休,瞪住寒花笑:“我又没把你当人,胆小鬼!方才我都杀了七八个敌人,你杀了几个?一个都没有!让你当你当得起‘侠’字么?白白丢了我们脸去。”
哥舒成亦觉得李谢羽有些过分,忙打圆场:“寒兄是仁者胸怀,不愿造杀孽,我们就是‘凉州七侠’好了。”
寒花笑识趣地闷头无语。
李谢羽这才稍稍气平,“哼”一声,向寒花笑:“便宜你了。拜托勇敢点好不好?看你那窝囊样子就有气!”顿挫,转向众人,“就算他一个,凉州七侠,排下大小,就按今天杀敌多少排序,我算是杀了七个吧。”
寒花笑见大家都不说话,忍一忍,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反对:“又不是屠夫,还是论齿序比较好呢,人家都是这样论的。”
李谢羽怒:“偏要论杀人!”
寒花笑又忍一忍,又没忍住,小声:“论杀人,刽子手就有点高兴了。”
李谢羽火大,冷不丁一跃而起,眨眼扑到寒花笑跟前,手一晃,一柄短剑已抵在他的咽喉,咬牙:“再说一句论齿序!”
寒花笑向后一缩脖子,短剑毫不含糊地跟进,寒气逼人,远远谈不上舒服。懊恼自己多嘴之余,他果断屈服:“依你,论杀人,杀敌人哈,杀自己人不能算呢。”
李谢羽意犹未尽地收回短剑:“左大哥杀人最多,是老大,小成老二,小泾、小渭、小汾你们是老三老四老五,我是老六。都没意见吧?”
寒花笑听出来除了自己,结果还是论了齿序,却没得道理好讲。好在大家年纪相当,认个小亦没什么损失,还可息事宁人,有够划算,默认。倒是左言迟以玩笑口吻说了句公道话:“有意见就怕没脑袋,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寒兄不会与你计较。”
哥舒成见李谢羽有些不满左言迟帮着寒花笑说话,赶紧岔开话题:“左兄,你方才说太阳旗不会善罢甘休,我看他们亦就这点出息,今晚折这么大一个跟头,威风扫地,在我们神刀营面前怕是想横都横不起来!”一个顿挫,“还有那个安龙飞,无非得了太阳旗好处才帮他,默西有得是钱打点,姓安的和我爹亦有些交情,把他摆平来,看太阳旗老不老实!”
左言迟:“没那么简单,太阳旗势力在冀州根深蒂固,刺史陆宝积昏庸暗弱,左飞扬这些年就是冀州的土皇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毁。”顿挫,“安龙飞与左飞扬关系有些复杂,若即若离,明面上互相很给面子,井水不犯河水,可依我看来,安龙飞私心里并不想和左飞扬搅在一起,只是手下几员实权将佐离心离德,跟左飞扬一鼻子出气,他无力约束,只能随波逐流。”有一顿,“再有你们神刀营号称天下第一军,颇遭人嫉恨,据我所知,安飞龙和他麾下将领们心下对你们都有些不服,你们平白跑到人家地盘上,还能指望人家善待你们?说实话,河朔民穷匪悍,就算太阳旗拱手相让,亦乏利可陈,我真搞不懂默西何苦非要来冀州折腾?”
冀州本无正规武装,太阳旗因此得以横行,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占据营州叛乱,安龙飞才奉命在信都集结,本拟集结完成后调往北方前线,却一直没有下文,于是在信都无限期驻扎。
李谢羽有点过分敏感地瞥一眼左言迟,辩驳:“我爹肯帮默西,默西此行就必定有他的道理!”
左言迟觉察到失言,一哂:“对对,冀州多半藏着个大宝藏,默西是嗅着味道跑来。”
哥舒成见气氛有些不谐,赶紧再度把话题转开,问:“左兄,在冀州有没有什么忌讳我们需特别小心?”
左言迟:“正要说呢。冀州风物没什么大的忌讳,就是对太阳旗要绝对尊重,我们需装装样子,免得节外生枝。除此之外就是不要招惹上冀州三怪。你们有听说过冀州三怪么?”扫视众人,见大家一起摇头,继续,“头一怪叫百丈冰,是冀州城首屈一指的高手。此人正邪不辨,是非不分,你不惹他他不理你,惹着他他一定跟你没完没了,他有洁癖,最见不得有人蓬首垢面,你们进了信都城就知道,城里一大景观就是乞丐都穿着干净,梳洗整齐,这都是他的功劳,所以进了信都城后你们千万别乱吐口水、随处小……”看一眼李谢羽,将“便”字咽下,“更不要呕吐,前不多久就有个倒霉蛋喝醉酒当街呕吐,被他撞上,一剑砍掉脑袋。”
寒花笑发表感想:“吐口水我是不会的,怎么算蓬首垢面呢,我们这样子算不算?”一场恶战后,他们的形象多少有碍观瞻。
左言迟:“前面不远处有条小河,天亮了我们去梳洗打理一番,再换身衣服。”稍稍顿挫,继续,“冀州第二怪叫包容之,刀法纵横河朔,所向披靡,可他对新生代的高手十分敏感,总担心会被他们超越,一旦发现可能超过他的,一定抢先杀掉。”
寒花笑听得最认真,再度发言:“他用刀,我用剑,不相干吧?”
左言迟摇头:“不知道,他的事,我都是道听途说。”又一个顿挫,“最后一怪叫劫燕然,你们该有所耳闻,十年前已被称为河朔第一剑,是左鹰扬的首席师傅。劫燕然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劫念莼,据说长得蛮漂亮,劫燕然十分疼她,惟恐她被登徒子诱骗,看管很严,不许年轻男子与她搭讪,但凡与她兜搭说上三句话以上的少年据传都被劫燕然杀了。所以,诸位最好不要去勾搭陌生的美女。”
寒花笑低声自语:“美女是红粉髑髅,要敬而远之,敬而远之。”扭头见李谢羽面色不豫,心一慌,赶紧解释,“我说美女,不是说你呢。”
李谢羽飞起一脚踢来,左言迟有意无意地恰好上前一步,隔开两人,令她不得已收腿,不等她再有动作,左言迟已一把拽过寒花笑,说声:“走,我们拾柴禾去。”快步脱离李谢羽魔爪,出十几步,回头向挣扎爬起来的哥舒兄弟喊声,“我俩去就行,你么歇吧。”
故意走出老远,左言迟断定不会被另外五个听到,才压低声音:“寒兄,今夜多亏你了,否则我们怕早已暴尸荒野,多谢。还有,方才不是我冒功,看寒兄不愿说破的样子,才没告诉他们真相。”
寒花笑目光稍稍闪烁:“左先生言重,全靠先生打掉九环刀三魂六魄,我不过捡个现成便宜呢。”
左言迟:“寒兄客气。他们几个自幼在军伍中,没有半点江湖经验,特别是谢羽,娇纵惯了,说话做事难免霸道,得罪的地方,寒兄别往心里去,处久了你就知道,她人挺好,没半点坏心眼。”
寒花笑:“我知道,突围时她其实挺关照我呢,”一笑,“不过后来关照不过来了,自己都被人家杀得鸡飞狗跳。”
左言迟虽然当时无心观察,但完全可以想象出李谢羽狼狈样子,同笑:“这傻丫头一点没看出来,寒兄比我们六个加一块儿还强。”
寒花笑:“左先生说笑了,我有先生一半本事就心满意足呢。”瞥一眼左言迟,恰与他瞥来的目光相遇,两个男人于是分别在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相似的内容,包括:审视、欣赏与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