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下午的跏趺,难得没有打搅,颇为尽兴,吃罢晚饭,回到屋里,寒花笑本不想赴连镶玉的约会,可她阴险的笑容却阴魂不散地苦苦纠缠着他,令他坐卧不安,怎都无法入定,犹豫半天,侧目见泉盖仍在忘我之境,悄然下床出门,一路后悔着来到前院。
天色已黑,院里没有点灯,好在有些月光,籍月光看去,院子里一个鬼影都没有。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刻,仍不见有人来,忽想起连老六的话,暗叫上当:那小丫头必定又是骗着他玩来,撒谎骗人该是她的全部事业,能把他骗在这里傻乎乎等上一刻,甚至一整个晚上或许是她事业的一次辉煌的成功。苦笑,翻身欲回房中。
一声窃笑忽然从墙角传来,随即人影一闪,小姑娘已俏生生拦在面前,露出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小声地:“没诚心,才等这一小会儿就想走!”
寒花笑暗叫惭愧,小小院子,若留心探查不难发现有人潜伏,自己竟和廖清歌一样大意,好在自己没有上演一场脱衣秀,脸一红:“我以为你骗我玩呢。”
连镶玉把他拉到角落:“我爱骗骗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你老实巴脚的,骗来有甚么意思?还不如去骗一头猪。”
前面的话寒花笑受用,订正后面:“不好拿我和猪比较,听着怪不舒服呢。你唤我来做什么?”
连镶玉手指往身后一指:“间壁宅子很有点蹊跷古怪,小时候记得里面住着一个姓徐的老头,这么大院子,只他一个人住,后来徐老头死掉了,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这个灰家伙,一年到头都穿身灰衣服,从来都不给人说话,给他打招呼他都没听见似的。”
寒花笑不以为然:“是聋哑人吧。”或者是在契丹长大的汉人,怕开口说话会暴露身份,索性装聋作哑。
连镶玉:“爹亦这么说,叫我别管人家闲事,我当然要管,谁让他住我们家间壁?老头活着时我就溜过去好几回,你说怪不怪,有那么多又大又舒服的房间他不住,偏住在厨房边的柴房里。”眼睛闪闪发光,很像秋浩风发现什么新鲜玩意时的模样。
寒花笑想一回,有两种可能,一是老头身为下人,替主人看守宅第,主人虽一直未归,他却依然恪尽职守,不敢越雷池一步;再一种可能,即是柴房中有他必须守护的什么东西。显而易见的是,连镶玉已有答案,正等着他去追问。寒花笑不想让她得逞:“老头是隔壁宅子的主人还是仆人?后来的灰衣人亦住柴房么?”
连镶玉不高兴地嘟起嘴,简单地:“不知道。住。问那么多,以为自己蛮机灵是吧?”
寒花笑保持老实巴脚的形象,不再问什么,哑口无言。连镶玉等一阵,不耐烦来,小手在他发直的眼前一晃:“你哑巴了么,怎不说话?”
寒花笑:“没哑巴。”莫名其妙地想起秋浩风来,问,“秋浩风没和你在一起么?那个小男孩。”
连镶玉没好气地:“死掉了!”心知寒花笑故意不肯追问徐老头住柴房的原因,索性自说自话,“我猜想那死老头肯定有什么鬼祟藏在柴房里,乘他不在溜进柴房里一搜,果然发现些鬼名堂。”
寒花笑上下打量她一回,目光落在她方才挥动的右手,恍然明白怎会突然想起秋浩风来,她右手四个指头留着尖尖的长指甲,只食指例外,剪得短短,再看她左手,五个手指指甲清一色又尖又长:“你的指甲……?”
连镶玉手往后一背,忿忿地:“那个小混蛋,乘我瞌睡做的好事!叫我抓住,有他好看!”
寒花笑听她口气,似乎没把秋浩风给宰了,放下心来:“他剪指甲水平大有提高呢。”
连镶玉白他一眼:“笨蛋!他弄得狗啃般,我不修剪好怎样见人?”
寒花笑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修剪过么?还说我笨,换我,就把其它九枚指甲一起剪掉。这样长长短短的好看么?”
连镶玉伸出手就着月光看看,嘴硬:“我喜欢,要你管。”稍稍一个顿挫,又把话题拉回,“在柴房里,我发现一个地洞,洞口好大,”张开双臂胡乱比划一下,“蛮深的样子。”
寒花笑满脑子赵州九库,动辄联想上去,目光一亮:“有多大?里面怎样情形?”
连镶玉:“里面黑糊糊的,人家胆子小,一个人哪敢进去?”
寒花笑登时反应过来,到底给她绕进去,心有不甘地:“谁家没有地窖来,你家没有?”地窖且往往开在厨房附近,存放东西拿进拿出方便。
连镶玉:“不一样的,地窖哪里会开那么大的入口?”又使劲张开双臂一比,“有八驾马车那样大,还顶气派,里面不定藏了多少金银财宝。”
寒花笑决定不再相信她的鬼话:“八驾马车大的洞口?嗯,里面一定装了蛮多财宝,你要发财了呢,恭喜。”伸一个懒腰,“好困,我回去睡了,你亦早些睡吧。”迈步向里院走去。
连镶玉一把扯住他:“不许走,你陪我去地洞里看看。”
寒花笑断然拒绝:“不行的,我胆子更小,再说怎好鬼鬼祟祟跑到人家家里去?我有操守的。”
白天阴险地笑容再现连镶玉面孔:“昨天白天我去间壁玩来,呆在那棵老槐树上,猜猜我看见什么?”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今天呢……,喂,你是不是要我把什么都说出来,让满天下人都知道?到底陪不陪我去?”
寒花笑脑袋“轰”的一声,叫苦不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料暗室欺心,神目如电,难怪这小丫头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这要传出去,给廖清歌听到,还不扛着几万把刀来追杀自己?登时人矮半截,声音不用刻意压低,亦犹如耳语:“说出什么来?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人知道。”见连镶玉翻身欲去,赶紧改口,“那个灰人现在不是住在柴房里么,怎样进得去?”
连镶玉目的达到,见好就收,翻身回来:“还不容易,你冲进去一剑刺死他,你是大杀手嘛,这点事办不来,杀猪去吧你!”
寒花笑赶紧摇头:“不好乱杀人呢,要不换个时间等他离开我再陪你进去?”
连镶玉“哧”地一笑:“胆小鬼!放心了,那三个家伙一来,灰哑巴就跟着住厢房去了。走吧。”一扯寒花笑衣袖,沿墙根阴影向二进院落溜去。
寒花笑:“你又在骗我。”却无可奈何地跟上,一边解释,“其实,白天我一直闭着眼睛呢,什么都没看到。”感觉这话连自己都骗不过,最低限度地承认,“顶多就看了一眼,一两眼,不算数的。”
连镶玉很坏地问:“没看见什么,看了一两眼什么?”
寒花笑登时语塞,徒自支吾,不敢再多嘴,将心思转到眼前:若连镶玉没骗他,隔壁宅邸的确有些古怪,灰衣人和前任徐老头为何放着好房子不住住柴房,沙叱勋几个一来,灰衣人便又不守柴房跟去厢房睡呢?莫非他给沙叱勋只是虚与委蛇,暗存异心,不愿沙叱勋知道他在守护着什么东西?如此,他守护的又是什么?难道真的是赵州九库?
满腹狐疑,随连镶玉悄悄翻越二院围墙,潜入徐宅。里进院子虽灯火四溢,却寂无人声,此间则一团漆黑,偶尔响起几声懒懒的虫鸣。连镶玉倾听一阵,轻车熟路闪到柴房前,房门挂着铁锁,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铁丝,麻利地将门锁打开,手法与寒花笑所学如出一辙。缓缓推开柴门,两人侧身进去,连镶玉不急着点燃火折子,猫一般摸黑走开,寒花笑眼睛适应着黑暗时,她已轩窗跃出,绕到门前依旧将门锁上,复由窗口跃入,将窗户反闩,依旧不点亮照明物,在黑暗中游走,轻声解释:“灰哑巴隔一阵总要来检查门窗。”
借方才窗口投入的月光,寒花笑隐约看见屋中西北角有张大床,床头有几个箱柜,此外便是一些杂物,来不及细看,窗户掩下,他便再度变成瞎子,只能呆站着,嗅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聆听连镶玉猫一般地悄悄游走。片刻工夫,一阵“喀喀”轻响传来,似有机关启动,虽然够轻,在这阴森森的死寂小屋里,听着仍令人心惊,好在声响很快消失,连镶玉旋即准确地游回他身边,柔软的小手一把握住他的左手,往前带去:“小心别碰到东西,那三个新来的家伙看样子蛮厉害,叫他们发现不是好耍。”
寒花笑训练有素,很可以在黑暗中自由行走,不过既然有她牵引,亦就懒得去费那心思,凭她牵着向前行进。出十几小步,来在一处往下的台阶前,拾阶而下,台阶相当规范,高低宽窄都有一定尺寸,显然不是出自寻常人手笔,下三十余阶,重履平地,感觉中,这个地道口虽不可能似连镶玉说的那样宽敞,倒亦的确不小。一心去判断地道构造,停下时,忘记松开连镶玉小手。
连镶玉不客气地一甩手将他甩开:“放开啦,想抓一辈子么?”
寒花笑冤枉:“看不见呢,明明是你先抓我的手,我都没说什么。”
连镶玉不知碰了哪里,机关声再度由头顶上轻轻响起,洞口重新关闭:“抓那么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坏主意,看上去老实的男人最不老实!”火折擦亮,点燃一枝火把。
连镶玉点大年纪实在不够寒花笑打什么坏主意,可她既如此乱想,剖腹明心亦解释不清,寒花笑只好自认倒霉,由她说去,适应一下光线,回头看看,恰如所料,洞口、台阶果然比寻常地窖大出不少,足有七八尺方。作为大型地下武器库的出入口,它似乎有些小器,可当作居家地窖的入口它又大气得可疑,就算不是赵州九库的入口,此间怕亦真的藏着什么无名宝藏。
连镶玉将火把递给寒花笑:“你走前面。”
寒花笑接过火把,往前走出几步,想起什么,站住,回头问:“凭什么我要走前面?”
连镶玉:“你是男人,又比我大,还不是什么好人,不走前面怎的?”
寒花笑“哦”一声,翻身继续前进:“为什么不是好人需走前面?”
连镶玉:“走后面多少安全些,坏蛋死一个少一个,活该走前面。”
寒花笑高举火把,留意四周地形,缓缓前行:“我又不是坏蛋,误会了呢,白天在老槐树上,我连眼睛都没睁一下,你信不信?”忘记一刻前还承认看过一两眼。真实情形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说一句真话夹带一个字的假话应该不算说谎。
连镶玉不耐烦地:“不信。”
寒花笑叹一口气,不再徒劳解释,留心地洞中情形。地洞确乎很深的样子,完全人工挖就,很宽却不成比例的低矮,有几处寒花笑需低头哈腰才能通过,最高处亦不过八,九尺,而最窄的地方都有一丈开外。愈往里走,寒花笑愈能断定此洞绝不寻常,若不为埋藏什么稀世宝藏,谁会吃饱了撑得挖这样浩大的地下洞穴?难怪连镶玉充满热情要探查究竟。警惕随之升级,如果真有稀世珍宝,沿途的机关埋伏必不会少,连镶玉硬拉自己来当然不是看他英俊潇洒邀请他坐地分赃,无非拿他当开路鬼使唤。放缓脚步,不漏过四周任何细微的异常,胆战心惊地向前摸去。蜿蜒出十几丈,前方骤现古怪:土石地面倏忽被一段两丈来长的方砖地截断,黑白两色的方砖斑驳掺杂,明白无误地表明此处为机关险地,不可轻逾。
寒花笑止步,侧头向跟上来的连镶玉:“蛮凶险的样子,不知该怎样过去呢。”
连镶玉胸有成竹,很懂的样子:“走这个有方法的,该踩黑砖时不能踩白砖,该踩白砖时不要踩黑砖,容易就过去了。”
寒花笑狐疑地:“你对这个很在行么?什么时候该踩黑砖,什么时候踩白砖?”
连镶玉摇头:“不太清楚,多试几回就知道了。”手指一一指点,“我觉得这块可以走,还有这块,这块……,那块白的看见没,第六行的,千万别踩,踩就掉下去了。你试试。”
寒花笑再笨亦听出她不是第一次来此:“你还逼别人来过,他在那里掉下去?”
连镶玉满不在乎地:“没逼他,自己高兴跟来,前面路还不知道多长,我才不想他掉下去。”
寒花笑眼前闪过秋浩风顽皮的小脸,浓眉一挑:“你就任他掉下去,不想办法救人又逼我来卖命?”
连镶玉:“那块砖一翻就合上,叫我怎么救他?再说他又没死掉,先在下面乱喊,后来说有条通路,走开来。”鼓励一下,“小混蛋印堂发暗,一脸晦气,活脱脱一个倒霉星君下凡,你就不一样,器宇轩昂,神采飞扬,三花聚顶,龙骧虎视,命主大富大贵,包管闭着眼睛就走过去。你看出来没?这洞里肯定藏着不得了的宝藏,找出来我都不赚你便宜,大家平分。”
寒花笑将信将疑:“他真的没摔死?”
连镶玉赌咒发誓:“骗你遭雷劈!听他哇哇乱叫的在下面骂人,肯定伤都没伤到。”
这一路走来,寒花笑感觉此间并不如料想的凶险,眼前机关亦是做到明处,警告意味远胜于杀机,不由信她,盯着黑白砖看一回,这样低的顶,跳是休想跳过去,可亦不一定非走着过去:“其实不用冒险,我们只需做一块两丈来长的木板,架过去就行呢。”
连镶玉眼中放出光彩:“好主意,我怎没想到?你倒蛮聪明呢。”
寒花笑谦虚地:“急中生智,急中生智。”做两丈长的木板还要躲过沙叱勋三大高手的耳目搬到地洞里来,谈何容易?挨一挨很容易挨过两三天时间,届时,他早已远走高飞。这地洞不知还有几多凶险,再多财宝亦不能将小命搭上,给这小丫头骗了多回,总算骗回来一把,他不免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感,“那我们回去找木板?”
连镶玉没有回去的意思,眼珠一转:“你启发我了,让我看看随身带着的物件能不能派上用场。”解开百宝囊往地上一倒,满地物件中,两副百炼抓登时刺痛寒花笑双眼。
连镶玉探手抓起一副,喜动眉梢:“有了有了,把这个套在手上,钩住石壁爬过去比用木板方便多来。给你,你先,我替你压阵。”
寒花笑没法可想地把火把递给她,接过百炼抓,套在手上,看一眼墙壁,不太放心地:“石壁上会不会亦有机关?”
连镶玉:“不会不会,我就不信有那么多机关,做机关的人做得这样明白,不是笨蛋亦是吃素的善人,你只管放心过去,有问题我替你担待就是。”
寒花笑心说“你要真确定墙上没有机关,才不会逼我在前面当开路鬼。”虽这样想,到底不能给个小丫头计较,老不情愿地走到左边,百炼抓一搭石壁,倒还受力,正要施展攀壁功夫爬将过去,忽心头一动,想到什么,回头,“你怎会带着两副百炼抓?”不需她回答已有答案,又给她骗一回,她早想出这办法,预做准备。
连镶玉露出她雪白的牙齿,可恶地笑:“我喜欢,要你管?”
寒花笑愈识破愈痛苦,照旧给她当开路鬼,老实地攀壁向前,往对面渡去。一路留心壁间异常,奈何越往深处光线越暗,最后一段索性什么都看不见,还好被连镶玉幸而言中,墙上并无连环机关,有惊无险,寒花笑安然无恙地渡过陷阱,再度脚踏实地。
连镶玉先扔过火把,随后沿寒花笑凿出的抓眼小心攀将过来,落在他身旁,拍拍身上尘土:“都说不会有问题,偏你胆小,吓得要死,再这样,我要瞧不起你了。”
火把亮光照不到头,寒花笑直觉黑白砖只是小小热身,真真凶险还在前头,迟疑地:“还是回去吧,前面阴气森森,很不妙呢,听说藏巨宝的人怕走漏消息,完了都要把挖洞工人活埋灭口,这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正要寻人晦气,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正逼近过来?”
连镶玉到底是小女孩家,不由打一个寒战,眼中闪过一丝畏葸犹豫,却很快被好奇与贪婪淹没,咬牙切齿地坚定:“才不怕,我爹说人三分怕鬼,鬼七分怕人,我们凶一点他们便不敢乱来!”
寒花笑见此女已利令智昏,不可理喻,加上有些怀疑此间是赵州九库,不再多说,横一横心翻身向地洞深处继续摸索前进。连镶玉落后十步,保持距离跟上,甜言蜜语:“要不,找到财宝我嫁给你好了,大家都不用分,你亦不必再有命没命地当什么鬼杀手,反正有花不完的钱。”
寒花笑虽知她信口胡说,仍觉得别扭:“你小小年纪,不好乱说,叫连六哥听见可不得了,教训你事小,还需坏了我的名声,我看得出来,连六哥很尊重我呢。”
后面没长眼睛,不知连镶玉怎样反应,半天没有回音,寒花笑走出一段,心头忐忑,本以为听完自己一席话她怎都该回应些什么,沉默不在他预料之中,注意力不由向后转移,留心后面连镶玉有节奏的步伐,揣摩她在打什么鬼主意,行进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便在此刻,身后惊呼乍起,寒花笑一瞬间不由先入为主地怀疑连镶玉发动袭击,待要拧身对抗,重心前移中脚底倏忽松动,大惊下再想挽回,已来不及,“轰隆”声中,身体猛然往下坠去,瞬息刹那,暗叫我命休矣,闪念间首先想到火把在自己手中,连镶玉怎可能在没有照亮的情形下安全离开此间?来不及去想太多,疾扬手臂,抢在头顶黑糊糊的什么封闭前将火把向连镶玉所处方位扔出。
疾坠中,头顶最后一线光明泯灭,落地前的一瞬间,寒花笑思潮奔涌,猜测着下面等着他的将会是数不清的毒蛇猛豸,还是锐利无比的竖桩尖刺?竖桩尖刺比较称心,可以瞬间殒命,只不过死成一只刺猥模样,而且是连垂死挣扎都不能够的刺猬远非他的理想,最理想的当然是摔在一张软绵绵香喷喷弹力十足的卧榻之上,虽然,这样崇高的理想有点不太现实。乱想之余,他感觉地面已近。最后一刻来临,顾不得研究下面究竟是什么,且调整姿势,身体触及实物际迅速翻滚开去,缓解下降冲力。
直到脚踏实地站起,他都不太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下面虽然没有理想中的大床,却亦没有任何险恶之物,除了不甚坚硬的土地外一无所有,从数丈高坠落,他竟没有伤到分毫!
愣怔片刻,确定一切属实,寒花笑长长舒一口气,摸出火折和自备的小火把,点燃。小火把比连镶玉的火把小得多,却勉强可以照清周围数尺,高举起来,往四周一照,看清此间为一圈圆井样的地洞,一边开口,蜿蜒不知通往何处。往下看,地面潮湿,在如此深的地下却没有积水,让他有点费解,附近就有河流,按理此处少说亦有丈多高的水位,怎会如此干净?
无暇细想,朝上照一照,根本看不到顶,石壁陡峭,且布满滑溜溜的苔藓,攀爬上去毫无可能,沿开口行走是惟一可行的办法,设此机关的人,既然网开一面,没有在此布置致人死命的玩意儿,想必宅心仁厚,沿开口出去大有可能是他刻意安排的活路。
连镶玉询问声从高处隔着什么传来,他懒得搭理,稳定心神,向开口处走出两步,闪目忽见左边石壁上似乎刻着几个大字,探火把望去,石刻入目,是“智者,知难而退”六字。心下更定,果然建造此洞穴之人心存厚道,先礼后兵,黑白陷阱和此处勒石教诲俱是警告性质,沿此开口处走下去必能安然脱险,照此推算,秋浩风应该亦不会有什么危险。
寒花笑满怀感激地向石刻揖手一躬:“谨遵教诲,多谢前辈。”迈步继续向外行去。地势由下而上,很有几处岔口,却都以箭头标明正确方向,只需选择信与不信。寒花笑没有半点怀疑,照箭头指示前进。约出里余,走到尽头,竟是一口枯井,井口冷月依稀,井深约在两三丈间,井壁凿有一行石窝,沿石窝不难攀爬出枯井。
寒花笑舒一口气,正拟缘石窝而上,一个声音忽自头顶传来,有些耳熟:“妈了个巴子,左言迟这王八蛋在弄的什么玄虚,鬼鬼祟祟地跑来这鬼地方喝西北风?害老子跟着受累!”
寒花笑一懔,不及想清楚说话的是谁,左言迟又怎会来到此间,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声音旋即响起:“你还不明白?两件事情你合到一块去想:第一左言迟匆匆赶回信都掘坟搜尸,折腾左飞扬尸体半天,又气急败坏地跑来平棘;第二寒花笑和泉盖峙亦直奔平棘而来,在此之前,寒花笑稀奇古怪地自太阳坊拿走了左飞扬的靴子。”分明竟是大祚荣声音!
另一个远不如大祚荣精明,依旧满脑袋浆糊,闷一阵,问:“妈拉个巴子,老子最近头疼得厉害,脑瓜子不太好用,你还是直接告诉老子到底怎么回事?”这回听出,原来是久违了的乞四比羽,他的脑瓜子从来都不曾好用过。
大祚荣:“何阿小在冀州只找到五座密库,还有八座在哪?”一个顿挫,“明白了吧?那八座不在冀州,在平棘。”
乞四比羽粗线条,依旧不懂:“为什么姓寒的拿了左飞扬靴子那八座密库就在平棘?要拿了帽子十三库又会在哪里?”
大祚荣耐心解释:“你想,十三库图纸曾在薛搏隼手里,薛搏隼一介匹夫,又无力造反,要武器做甚?无非拿去卖钱,而放眼当时冀州,想要武器又出得起价的只有太阳旗,只有左飞扬,薛搏隼必定与他交涉,左飞扬为了十三库在冀州一窝就是七八年,送上门来他肯放过?自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图纸。”
寒花笑不由佩服大祚荣的精明,竟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这许多东西,几乎完全猜中。
大祚荣微一停顿,大约见乞四比羽仍不太明白,继续:“寒花笑先前给我们的那些残图是冀州五库的地图,赵州八库的图纸却藏在左飞扬的靴子里,寒花笑不知怎样晓得,才不顾死活,闯太阳坊杀死左飞扬拿走靴子,连我都给骗过。”井下寒花笑暗叫冤枉,却没处说理,只能静听下文,“此后薛搏隼在左功定重刑之下肯定是打熬不住,又多少指望左飞扬救他,于是招出平棘还有八库武器却隐瞒了将图纸交给左飞扬一事,左功定押他来平棘寻找剩下八库,走到半途,姓薛的得知左飞扬已殁才不得不口吐真言。左功定得知真相后,断定如此重要图纸左飞扬必随身携带,所以立刻返回信都,掘坟搜尸,当然一无所获,随后得知寒花笑拿去左飞扬靴子,这才又追到平棘。”
乞四比羽恍然大悟:“妈了个巴子,这样多弯弯道道你都能搞明白,老子佩服死你了!”井下寒花笑亦同样佩服,大祚荣的剖析堪称精辟,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薛搏隼已被沙叱勋劫持,左功定走到半途折回并非薛搏隼向他口吐真言,而是沙叱勋问出真相,卧底廖清歌随即向左功定紧急报信。
如此说来,连老六的情报属实,左功定的确折返信都,而左言迟应该是昨晚才到平棘,那么,试图要自己性命的就不可能是左功定父子,可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寒花笑不愿往百丈冰身上去想,毕竟可疑的还有秋云岫和王寻玉师徒,左悬灯肯定亦有份,到平棘后,她曾离开过一小阵,大家各自去澡堂洗了个澡,这时间足够她与秋云岫、王寻玉联络,白天在镜花旗留下五瓣花标记的只能是她。
唉,大多数人总是爱牢记仇恨容易忘记恩情,左悬灯跟着自己果然是要报那一巴掌之仇,害他性命。
大祚荣声音继起:“没弄错的话,寒花笑就藏身在这附近,左言迟这样鬼鬼祟祟,要对付的一定是他,只现在力量不够,搬援兵去也。”
寒花笑一惊,左悬灯善变的面孔散去,心思回转,省起乞四比羽先前就说到左言迟隐身附近,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无疑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大祚荣判断准确,左言迟一定在等待援兵,而泉盖他们还在连家一无所觉,若不火速通知,左言迟援兵一到,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