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年荣华归尘土

淳德元年,春。

新帝继位,时年二十三岁,尊大行皇帝楼桓为北魁王朝开朝高祖。

同年,秋。

淳德新帝登基不到半年,便以狠辣凌厉的手段,除掉了把持朝政的大将军秦旭,从此亲掌军机大权。

同年,冬,大雪下足了三天三夜。

大将军秦旭九族被诛,淳德手段极毒,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愿放过,直到斩草须除根。因大将军之罪受牵连之人足有千数之众,俱被铁链索着拉到城外乱葬岗砍去首级。

这其中,便有一书香世家,因与大将军秦旭祖上有过姻亲,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这便是淳德二年开春时所发生的事,那书香世家祖上不知何处迁来,或许年代太过久远,就连一家之主都不记得祖上到底是姓云还是元。后因所在的城中元姓颇多,便承着云氏下来。

这云家乃是一户本分之家,虽有姻亲大将军在朝把握朝政,但是一家人素来淡泊名利,不与何人相争。其所在的兴源城虽是一座小的城池,但是因了这里是南北往来必经之处,各地来来往往的商贾游客之类的,总会途径这里。

小小的城池,便因地利倒是成了一座家家富贵之处。城内有不少书香世家,就算是商贾之客,也颇有些文墨之才。

云家在这城中也算是颇得人心,只是家大业大总会遭人妒忌,从而倒也在不经意间结下了多少冤家。

云家家主云宗年过花甲,其母正是大将军秦旭的姨娘。多年来虽与秦家素无来往,但也因了大将军合家被问斩之故,受了些牵连,被抄了家产。

一夜之间,老宅被一把火烧得精光,什么都没能留下。就连同家里的那些古籍,还有不少先人真迹的字画,俱毁于一旦。

云宗早在得知秦旭大将军被问斩之时,就受了惊吓。虽经儿孙全心救治,但也不过隔了一个多月,便撒手人寰。临去之前,将自己唯一的儿子叫到了床前,语重心长的道:“廉儿,为父这一坎怕是过不去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座老宅子,还有你。秦老将军一身为人尽忠,却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云家这次怕是也躲不过了!”

云宗说道这里,闭了闭双眼,有些气虚,直觉得很累,歇了片刻之后,又道:“廉儿,你自小养尊处优习惯了,我真担心若逃过了这一劫之后,你可怎么活下去……记得,就算这座老宅保不住了,也一定要守住后院……后院……”

话未说完,云宗双眼便合了起来,双腿伸直。看去,早已经魂归地府,就这么撒手去了。那云廉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小便没经过什么大事。如今老爷子撒手人寰,云家便没了当家作主之人。一时之间,当真的手足无措。

云廉与夫人储秀兰结婚多年,膝下育有一女,名云影,时年不过才九岁,倒也是出落的端庄秀丽,也便早早的就结了一门亲事。

谁知,这大将军之罪连累到她云家。在云宗过世不到半年之后,终于轮到了云家所有家产一概充公,就连这座老宅子也没能保得住。

云廉带着妻女,三人流连在老宅门口,望着那贴着封条的大门,想着自己的书房之中,还有一首未曾做完的诗,想着院中自己养的那只黄鹂鸟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了。看着这紧闭的府门,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回来了。

后来,云廉带着妻女离开了老宅子,在这城郊外寻了一处僻静的小村庄落脚。用身上仅剩的一些银钱买了三间茅屋,还有一个小院子。一家三口,便就这村庄中住了下来。

谁知,在他三人离开后的第二夜,便就有人从城内传来消息,说是自家老宅走了水,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虽有邻里相救,但因火势太大,终究是什么都没能抢出来。

云宗临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住老宅。却没想到,老爷子才离世不到半年,自家老宅便化为了灰烬。什么后院,什么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如今都已经不存在了。回去,也便再也没有了希望。

云廉终日里消沉,不愿走出茅屋,生怕被人笑话了去。储秀兰见自己丈夫什么都不管,终日里都是躺在床上,不禁也日日以泪洗面。

原先一家几口人过着富足的日子,不愁吃穿,但是如今被抄了家,又落魄到现在这样,身上所余钱银已经不够买米粮。无奈之下,褚秀兰只得在村庄中寻觅了一些活计,替这村庄中富足人家浆洗一些布料衣衫之类的,或者是做些针线活,绣一些这村庄中人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拿去变卖成钱银。

如此这般,养活一家三口的重担便都压在了褚秀兰的身上。云影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是自小开始便学习女红刺绣之类的,也时常会帮着褚秀兰刺绣一些。一时之间,虽然也足以支出三人生活开销,但也不见有什么结余。

云廉在床上足足躺了月余之后,才终于肯下床走动一些,但是也绝对不会出了自家院子。又因见妻女终日里跟着自己受苦,心下愧疚,终日里也是郁郁寡欢。

终于,因心中郁结难解,一病在床,倒是又连累了妻女二人,每日都绣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息。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就要起床,赶去将连夜刺绣的东西拿去变卖了,才能给云廉抓几副药回来。

云影也在这样的生活中渐渐长大,并变得十分的懂事。虽然心里对父亲云廉的消沉的做法有些不满,但还是劳心劳力的帮着母亲,维持住了日子。

云廉病好之后,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回回都会往城里去,在那已经一无所有的老宅旧址处徘徊半天左右的时光。昔日里,表面与云家交好的几家,如今见了他云廉,都是敬而远之,连一句招呼也不打,更多的还是白眼相加,还伴随着一些讽刺冷笑。

可是,云廉似乎对这些无动于衷,还是终日里在这老宅附近晃悠着。看着那被大火烧过的围墙变得乌黑,看着老宅的大门摇摇欲坠,他的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每次从城里回去之后,也是一言不发,按时辰用过了饭食之后,便就是上床歇息。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月余,褚秀兰也不知为此事跟云廉吵过了多少回,可是云廉始终是听不进去,有的时候甚至被褚秀兰说得太过了,想要伸手给褚秀兰几个巴掌。每每手才抬起时,眼中便就有了泪光,便一个人将自己关在房中,不知做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褚秀兰也悄悄的跟着云廉进了一次城,远远的在暗处观望着站在老宅门口发呆的云廉。尽管如此,还是会被一些人认出,伴随的总是冷言冷语。

到了这个时候,褚秀兰总算明白了人情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昔日里那些经常一起读些诗书,结个诗社的姊妹,如今对她就如同陌生人一般。

她也不敢再回到娘家去,因为她知道她去了也是无用,娘家父母早已辞世,剩下的唯一的哥哥对她本就不是很待见,此情此景下再去,还不是白招人奚落。

那晚回来之后,没有征兆的,褚秀兰在自己跟云廉的饭菜之中下了砒霜。吃饭的时候,又将夫妻二人共同隐瞒之事说了出来。云影年纪还小,也不知爹娘说那些过往所为何事,也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对于爹娘口中所说的小时候被拐走的哥哥,比她大了五岁,多年来遍寻不得下落。若是还有机会,一定要找到他,重耀门楣。

云影只是听着,吃完饭之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躲在被窝里流了一宿的眼泪。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世间似乎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之时,却见爹娘的房门虚掩着,院中也不见有人走动。轻轻推开房门看去之时,爹娘穿戴的整整齐齐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云影走近之时,才见父亲云廉紧紧的攥着母亲的手,两人就这样悄悄的离开了人世。这一年,她不过还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还是一个应该在爹娘怀中撒娇邀宠的孩子。可是,世事多变,让她从大家闺秀沦落成了一个穷苦孤儿。

记忆中,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哭,却并未有什么声音,只是眼泪不断的流出,打湿了衣衫。在爹娘的遗体前坐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大亮了,才找了这村庄中的一些年轻力壮之人,帮着办了后事。

那些帮忙办事的人本是十分的不情愿,可是最后还是可怜云影一个小小的孩童,才将就着办完了后事。之后,村庄里的人看云影的眼神中,总有些可怜,却更多是不想与她扯上任何关系的意味。

随着爹娘双双离世,没了依靠的云影,又失去了唯一的活计。再也没有人愿意买她刺绣的那些新鲜东西,甚至路过她家的时候,总是加快了脚步离开。

云影知道,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可以留恋之物,也没有留恋她的人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