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钺醒来时屋里已经没有旁人了。
他愣了两秒,混沌的脑子很快清醒过来,然后一言不发的推门出去。
门框上有林夭留下的符,怕被杨双跃看见还特地施了障眼法,沈钺撕下其中一张,抬脚从门槛上跨过,出门时恰好碰见杨双跃在教训自家儿子:“数数数数,成天就知道数数,除了会数数你还会干点旁的什么!”
十三岁的孩子正是不服管的时候,闻言垂着头闭着嘴不肯说话,耳朵却比他爹要好使的多,第一时间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慢悠悠的视线转向新来的人,一笑,无声吐了个“三”出来。
沈钺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抬起眼皮扫了那孩子一眼,那小孩儿便猛地安静了下来,还默默往后缩了下脖子,似是有一阵阴风正顺着他的领子往里灌,吓得他不得不缩起脖子做人。
儿子不同寻常的安生总算引起了杨双跃的注意,他小声嘀咕着骂了两句人,一转头看见已经行至他身后的沈钺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往后蹦了一大步。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你可吓死我了!”杨双跃夸张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两圈,挂上一个笑道:“起得这么晚该饿了吧?刚好前厅还有给你留的饭,我领你去?”
沈钺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说去没说不去,只是又从他儿子身上扫过之后才问:“谢谢,不用了……他们几个去哪儿了?”
“哦他们啊……”杨双跃莫名的有些怕沈钺,说话时先吞了口口水似是在给自己壮胆,见沈钺没有什么特殊表情,才抹着额头两侧的冷汗道:“他们去找那焦尸了,你要去找他们?我瞧着这天色也不早了,说不定他们过会儿就回来了,你现在出去万一路上错过就不好了……不然你就留下来等着他们?”
他甚是虚伪的劝了沈钺两句,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希望他留下来。
沈钺一眼就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无声笑了一下,拒绝道:“不用了,我去找找他们。”
告别杨家两父子,沈钺独自一人出了大门,却没有第一时间使用身上那张追踪符,而是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抬脚朝和他们几人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一路都走得很慢,边走还边打量四周的环境,和穆安他们一样,他这一路上并没有碰上几个人,偶有几个带着小孩儿在自家门口玩儿的男人,见着他了也全当没看见,低着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总体而言,这个镇上的居民除了似乎不太爱与外人接触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面具男究竟为何要引他们来这儿?难道单纯只是为了让他们感受一下人情冷漠吗?
沈钺想不通,头都疼了也没琢磨出面具男真正的意图为何。
另一边穆安也很头疼。
他辛辛苦苦在那儿挖人家的坟,那几个游手好闲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也就罢了,待他终于挖出了那具尸体还嫌弃他浑身是土,远远瞧见他站在土堆里露了个头就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姚玉儿尤其过分,说话前甚至还捏住了鼻子,瓮声瓮气道:“别靠近我啊……臭死了!”
穆安:“……”
他委屈!他憋愤!他想找青天大老爷状告这三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许言轻在一旁憋笑,见穆安一张脸青红交接实在气得紧了才赶紧唤了一声姚玉儿的名字要她别闹了:“穆安快被你气死了。”
她说,听见姚玉儿闻声闷闷的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半是落井下石半是打趣玩闹道:“活该。”
穆安挖出来的那具尸体已经看不出什么性别特征了,被埋时身上估计也没穿衣服,连个衣裳残片都没有,浑身焦黑四肢蜷曲,看上去不适中又带点诡异。
穆安反正已经连别人坟坑都刨了,索性自暴自弃的又伸手将尸体翻了个个儿,疑惑道:“人死的时候总要穿个寿衣吧?这人怎么回事?光着被烧死的吗?”
他说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夭、姚玉儿、许言轻三人也趁着这个功夫凑过来了,眼见穆安将尸体翻了个身,纷纷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林夭到底性子冷些,脸上的嫌弃表现的没有那么明显,只是拧紧双眉盯着那具焦尸看。
在场几人都见过当初那具焦尸,许言轻更是跟到过它独立行走,因而看了两秒后耐不住好奇问道:“有法术是可以操控尸体行走的吗?还可以让它听人的话,就像……就像宠物一样。”
姚玉儿和穆安都没听过这种邪门的法术,倒是林夭闻声抬头瞥了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有,不过算是禁术,修习的人不多。”
他是听许言轻提起过徐京墨这个人的,当下也没有觉得多意外,回答了她的问题后便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眼皮子底下那具焦尸身上。
焦尸从外观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性别——一般而言男女骨架大小不同,就算是去世多年也能根据骨架判断男女,但这具焦尸不同,它四肢因为高温蜷缩在一起,辨别不出原本的骨架大小,但……
“应该是个女性。”
林夭视线从焦尸全身扫过,云淡风轻道。
他说着跳下坑底,伸手将焦尸的脖子往左转,然后伸手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然后掀开瓶盖。
许言轻定睛,看见一只绿色的虫子慢条斯理的从罐内爬了出来,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咕蛹着朝那具尸体爬去——是之前从徐京墨身上骗来的那条蛊虫。
那蛊虫顺着尸体后颈的皮肉钻了进去,便在它整个没入尸体的刹那,原本蜷成一团的尸体四肢竟然慢慢伸展开了来,然后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体大小。
虽然各项生理特征依然被烧的干干净净,但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女性尸体无疑。
“啊!这么看当初徐京墨带来的尸体从身高来看,应该也是女性,只不过它身上套了一件男人的袍子,所以我才没敢确定。”
许言轻嘀咕了一声,又把视线投向林夭:“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具尸体也是女性的?”
她眨巴着眼好奇,却见林夭莫名其妙一顿,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来:“我猜……”
话音未落,就见许是因为蛊虫已经在尸体里爬过一圈,坑里那具焦尸突然直愣愣的坐了起来,被火烧后黏连的眼皮强行睁开,露出焦黑的外观底下猩红的血肉。
说句恶心人的,就像烤焦的牛肉被切开后露出里面的干红的原色。
许言轻顿时被恶心的够呛,不久前吃进肚子里的早餐在胃里翻江倒海的滚动。
她本来就站在坑边,那焦尸之前又被林夭掰着脖子讲脑子换了个方位,于是坐起来后一张脸正直愣愣的冲着许言轻,以致她甚至能听见焦硬的皮肉被撕开的声音。
她一怔,两腿发软,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又不小心踩了一块儿石子,身子随即不受控制的前倾,眼看就要与那具焦尸来一场面对面的亲密接触,凭空从身后伸来一只手环抱住了她的腰。
许言轻在距离那张脸两厘米的位置堪堪停下,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就听坑底穆安冲着她身后的人笑出了满嘴的大白牙:“你这么早就醒了?”
然后是身后传来的一句淡淡的“嗯”。
许言轻一愣,霎时知道了在背后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小绿虫本来就是驱尸蛊,这会儿正眼巴巴的等着主人给它下指令,然而它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结果,不由得有些疑惑,于是尸体一会儿起一会儿坐,活像是在做仰卧起坐。
许言轻被自己丰富的联想能力逗得无话可说,还没回过神来又察觉到抱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突然撤了力道——她顿了顿,见沈钺在帮着她站稳之后立即若无其事的把手又收了回去,然后看都没看她一眼的也跳进了坟坑。
许言轻站在原地,胸口的心跳“砰砰砰砰”的跳了好半晌才恢复正常,然后也不吭声地看向了正低着头观察尸体的沈钺。
沈钺看着那尸体做了许久的仰卧起坐,沉声开口:“这不是当初作乱的那具。”
“嗯?”他一开口就惊了周围一圈人,穆安更是围着尸体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惊讶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震惊的看向沈钺,余光扫见林夭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更惊讶了:“你也知道?”
他问,见林夭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又了然的“哦”了一声,心想林夭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副表情,多半也是不知道的,于是心里略微好受了点儿,正想不耻下问,就听林夭没什么情绪的开口了:“驱尸蛊不能在同一具尸体上用第二次。”
穆安:……
“你知道啊?”他被惊得一时甚至没能说出话,视线在林夭和沈钺身上扫过几个轮回,问后者:“你也知道这事儿?”
沈钺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沈钺云淡风轻的开口:“来之前我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见到了一具焦尸,四肢都是蜷在一起的……我没猜错的话,林夭用驱尸蛊之前,这具尸体也是蜷在一起的吧?”
“嗯……”穆安应了一声,约摸有些回过味儿来了:“跟尸体形状有关?”
他说着又看了眼仍在起起坐坐的尸体,眼中精/光一闪,猛然领会到了沈钺的意思:“蛊虫入体后原本蜷在一起的肢体四肢舒展开,才能达到驱使尸体的目的,而之前在沉汕作乱的焦尸势必也被用过驱尸蛊,尸体形态多半也是正常的……”
沈钺点了点头:“所以眼下我们面对的,至少有两个问题,一,寻常人碰上尸体作祟,第一反应肯定是毁尸,再请道家做法超度,杨双跃请道士的做法没有错,可我们当日问他的时候,他竟然说他们镇上的人把尸体埋了……换做是你,你会这么大方的帮着祸源入土为安吗?第二……”
“这么个又小又穷的村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焦尸?”林夭接上他的话,默默无声的抬眸看了沈钺一眼,眼睛里透露出一丝欣赏。
确实……穆安顺着他俩的思路继续想下去:他没听过沉汕这边有火葬的风俗,而盛行土葬的地方能出现一具焦尸已经足以令人感到意外了,更何况短短半天之内,他们发现了两具!
那么在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究竟还埋着多少具这样的焦尸呢?
穆安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隐约间却又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直到看见沈钺偏头跟林夭说话的侧脸,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也见到这种焦尸了?”
……
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想到这一层了!早在沈钺说第一句话时就注意到的许言轻憋了一肚子的话,碍于她近来和沈钺不尴不尬的关系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抓心挠肺的寄希望于穆安,谁想他长个脑子跟长着玩儿似的,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沈钺转向他,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然后简单说了两句自己离开杨家后遇上的事。
他朝着和穆安几人相反的方向走,一路上虽然也没遇上几个人,但总归是遇上了的。
一个男人背着农具从他身旁走过,两人擦肩而过时表情还十分不友好的瞪了他一眼,沈钺视而不见,只在那人彻底从自己身旁走过之际皱了下眉。
这人身上有很重的的死气。
所谓死气是只有死人身上才会有的味道,不是寻常尸臭,而是阴官收魂时在尸体上留下来的、黄泉鬼气。
沈钺死过一次,重新活过来后便对这种气味格外敏感,于是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捏诀在他身上施了一个寻根咒。
追踪符可以知道被追踪一方的位置地点,寻根咒则可以知道被施术者此前去了什么地方——咒术在男人身上生效,沈钺顺着凭空出现的透明丝线一路向东,终于在一块儿平地前停了下来。
当然,沈钺转述的并没有这么详细,只说自己路上遇见一个背农具的人十分可疑,便施法寻到了那人之前的目的地,然后……
“那块平地表面的土明显是新翻上来的,我挖开后,看见了一具焦尸。”
沈钺明显不擅长讲故事,好好一桩事被他讲得枯燥无味,却仍旧在穆安几人心中掀起了惊天巨浪。
他们下意识想起了自己来得这一路上遇见的那些背着农具的男人,按沈钺的说法……
许言轻心中一凛,神情难看又反感:这些人中有多少是背着农具去埋尸的呢?被埋尸的……又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