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和阳光齐名

子泱说林初见和姜洱其实是一个人。

或者说得更准确点,林初见其实是姜洱的一部分。

所以姜洱杀林初见这事儿,从道义上讲可能说不过去,但真要细究起来,着实没人能为此谴责她,因为林初见本来就是用她三魂七魄中的其中一魄捏成的。

从一开始就是。

许言轻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半晌没能合拢嘴,许久才干巴巴的问了一句:“怎……怎么会这样?”

子泱就坐直了,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努力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人。

在季岁除的叙述中,他和姜洱的初见是在陈命官的老宅内,他刚和陈命官商讨完振兴农村教育一事,出门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树枝上晃脚的姜洱,然而在姜洱的记忆里,她和季岁除的初见要早得多。

早到自那以后的众多噩梦缠身的黑夜里,她全然仰仗着与季岁除那惊鸿一瞥似的初见才能熬过去。

而她的噩梦,和陈命官有关。

陈命官在成为朝廷命官之前,还只是个普通的书生。这个普通的书生跟其他书生比起来可以说是毫无所长——他幼时穷惯了,即使后来读了圣贤书考中了秀才也改不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卑微,因而说话时习惯性驮着背,声音也小,不敢正眼看人,浑身上下都透露这怯懦。

跟其他书生相比,他唯一值得说道的优点便是看的书多,且杂,基本上整个庐城的书他都看过,因而也知道不少其他人闻所未闻的奇异怪事。

比方说,《夜航船》中记载了这样一种鱼,名为黄雀鱼,八月变成黄雀上树,十月又变成鱼飞到海里。

一开始陈书生也把这书当奇志怪谈看,并没有往心上去,直到上京赶考的途中经过惠州,他因为没有钱住客栈而缩在一片树林中睡觉,然后亲眼见到一只黄雀在入夜后慢条斯理的飞至海边,然后脑袋往下一扎,落进海里变成了鱼。

银白的鱼鳞在月色下泛着诱/人的光,陈书生看得呆了,眼睛许久都舍不得眨一下。

那一年的科举,因为他心里总是记挂着在海边见到的黄雀鱼,考得一塌糊涂。从京城回家的途中,再次路过惠州的陈书生不晓得为何突然被鬼迷了心窍,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倏然起了贪念。

他在海边搭了草屋,浑身只带着两身破衣、一两银子住下了。

海边常有风浪,陈书生的破草屋连稍微大点的风都挡不住,更别提每逢雨季就会涨潮起浪的大海了。因此在惠州的那几个月,陈书生经常追着屋顶被风刮走的茅草跑,被淋得浑身都湿透了却没干净衣服换,只能抱着肩膀缩在树林里,捡来树叶搭在身上,祈祷着这该死的大雨早点停。

然而并没有人听见他的祈祷。

大雨接二连三的下了小半个月,便在陈书生以为自己熬不住要死掉的时候,天气总算放晴了——他躺在还未干透的地面,感受着阳光铺满全身的温暖,庆幸自己又躲过一劫。

这段日子里他经常有这样的感叹,每每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结果上一秒刚巧便遇上了转机,说白了,还是命硬。

命硬的陈书生在海边从十一月等到来年八月,终于等到了大片鱼群游上岸,然后在上岸的瞬间化出一双翅膀飞向天空的场面。

那场面看得他几乎热泪盈眶。

数以千计的黄雀鱼,朝着蔚蓝的天空起飞时就像他微不足道又遥不可及的心愿。

昏黄的落日在海面上铺上一层余晖,鱼群摆动着自己漂亮的尾巴游向岸边又飞往天际,却不知道在岸上等着它们的会是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的名字叫做陈书生。

陈书生带着自己在这十个月里做出的兜网,猛然朝海边冲了过去。

原本有序的鱼群被他冲散,陈书生并不算贪心,只抓了两条因为惊慌失措而游错了方向、最后落单的黄雀鱼。

便是姜洱和姜堰。

陈书生做贼心虚,拿破布将他们包起来后连夜往庐城赶。

一开始其实他没想做什么,他只是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生物好奇罢了,直到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他从旁人口中听闻黄雀鱼的肉有明智的作用。

其实说这话那人也只是随口胡诌罢了,可偏偏陈书生信了,更为重要的是他不仅信了,甚至还下手实践了。

一开始他还把这两条鱼当有灵性之物看待,每次下手割它们的肉时都会语无伦次的向他们道歉,然后他遇上了一位云游至此的仙人。

仙人戴着面具,虽然说话的语气不太像好人,业务能力却十分娴熟,只是探头往缸里看了一眼便晓得这两条黄雀鱼已经生出了自己的神智,恐怕用不了两年便可化成人形。

陈书生瞬间被吓得失了满脸血色。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对付两条鱼尚还可,却是万万打不过两个化了形的妖的,于是他跪在地上朝那戴面具的仙人磕了好几个头,求他救救自己。

他没有明说因何求救,戴面具的仙人也只是粗粗扫了一眼,并没发现那两条被养在浑水里的黄雀鱼实际上伤痕累累,于是陈书生如愿以偿求来了保命的符纸,逼得明明再过两年便可化成人形的姜洱和姜堰生生化不了人,只能窝在那小小的、不见天日的水缸内。

很长一段时间里,姜洱都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了。

然后她遇见了误闯进来的季岁除。

那一年季岁除刚五岁,闯进陈书生的院子纯粹是无心,又或许是冥冥中早有注定,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院中那个黑色的水缸。

缸里的水已经很久没换过了,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腥臭,小小的季岁除捏着鼻子伸出一只手指在水中晃了晃,捞起一片枯黄的荷叶,露出了底下遍体鳞伤的两条黄雀鱼。

姜洱在荷叶被捞起的瞬间见到了久违的阳光,以及阳光下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嫌弃表情的季岁除。

阳光在他周身裹了一圈,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岁除在她心里都是光的代名词。

但这光其实并不常来——缸里的水跟缸身一样脏,又臭,里面养得两条鱼也死气沉沉的没有活力,更何况季岁除只是不小心路过,而他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路过这里第二次。

所以姜洱只是记住了那个看上去会发光的孩子,却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因为对当时的她来说,如何在陈书生手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陈书生这年进京赶考,又是铩羽而归,回来后把一肚子的气全都撒在了缸里的两条鱼身上——他剪了姜堰的尾巴,剥了姜洱半身的鱼鳞,语气疯癫又魔障的怪他们没能让自己考取功名,看模样像是恨极了他们。

可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被按在地上感受到鳞片一片一片从身上剥落的时候,姜洱甚至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后来她明白了,这世道总归是公平的——只有她活着,陈书生才能活不好。

因为要保命的缘故,陈书生一般都把符纸贴身放着,然后他把被剥了鱼鳞、剪了鱼尾的姜洱和姜堰提起来举到半空中看,滴滴答答的血顺着他的手流了满地,又在把手往怀里神的时候沾到了那张符纸上。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久了符纸开始失效,还是因为那张符纸上沾上了他们的血,总而言之,从那天起,姜洱和姜堰明显能感受到符纸对他们的压制作用在减弱,最明显的表现的就是陈书生在他们身上留下的那些伤,以前大致要半个月才能好,现在却只需要三天。

甚至姜洱开始能化出人形。

虽然一天只有短短的五分钟。

但这五分钟对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因为从没当过人,姜洱刚变成人时连路都不会走,扶着鱼缸边沿艰难的练习走路,姜堰比他要晚一点,又因为此前被剪了鱼尾,所以两条腿天生就有毛病,好在他们是妖,虽然从前从未接触过法术,但调动身体里的一切器官去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并收为己用是本能,所以就算缓慢,姜堰的腿脚终于还是好了起来。

但他们始终奈何不得陈书生。

那个面具仙人给的符纸着实有用,虽然压制作用弱了,保命功能却丝毫未减,姜堰和姜洱近不得陈书生的身,更何况单单仰仗每日夜间那五分钟的化形时间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幸运的是他们于修炼一事上都算是难得的有天赋,等到陈书生又一次进京赶考的时候,两人每日的化形时间已经从五分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其中姜洱还要更厉害些——运气好的时候,她甚至能在白天化出人形。

便是第一次在白天化出人形的时候,姜洱又一次见到了季岁除。

彼时季岁除九岁,因为自小/便是被当做庐城下一任城主来培养,所以小小年纪便已经养成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性子,站在门外甚有礼貌的敲了敲陈书生家那个破破烂烂的大门,朗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姜洱原本正趴在缸边跟姜堰说话,一偏头,正撞上季岁除投过来的视线。

偌大的院子只站着少女这么一个活人,季岁除便理所当然的把她当成了这院子的主人,说话前先冲她点了点头道歉说“打扰了”,然后才指着院内那棵银杏树说:“我的风筝落进来了。”

姜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见一个鱼状的风筝正挂在树上,断开的白线软绵绵的落在地上,另一头被季岁除捏在手心。

他又问了一遍:“请问我可以进来捡我的风筝吗?”

“……可以。”许久,姜洱才点了点头。

季岁除就理理袍子抬脚迈进来,经过姜洱身边时矜持的冲她道了声谢。

姜洱喏喏,眼睁睁看着穿着一身干净外裳的季岁除从自己跟前走过,心头便在那一瞬涌起强烈的自卑。

因为常年待在发臭的水里,她身上似乎也染上了那股味道,又因为没见过其他人的衣服,所以连身上穿的都是仿着陈书生的破烂长袍变得,裹在她身上又大又拖沓。

她几乎是本能往后退了一步,避免挨着季岁除。

可怜她初入人类社会,学会的第一个词竟然是自卑。

季岁除瞧见她的动作皱了下眉,还以为是自己离她太近吓着对方了,于是懊恼的把五官皱在了一起,开门见山道:“我吓着你了?”

“没……没有。”姜洱干巴巴的否认,心想怎么会是你吓着我呢?应该是我会吓着你才对。

她衣裳灰扑扑的,见惯了陈书生说话的神态因而脸上本能的流露出怯懦和害怕,说话时不敢抬头看人,

季岁除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自小受得教养让他下意识想道歉,可他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便是进来别人家的院子捡风筝也是经过了主人允许的,所以他委实想不出来自己究竟错在哪儿,拧着眉使劲儿想了好一会儿,视线落在树上挂着的那只风筝上,隐约有了主意。

他不再管身旁这个低着头的女孩儿,爬到树上将那只风筝握在手里,又从树上跳下来。

地面因为他跳下来的动作荡起一层细灰,姜洱脸上表情更加难堪了,季岁除却不太在意,折回来将风筝交到姜洱手里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这个风筝你先留着,是我最喜欢的,等明天我拿一个新的来和你换。”

想了想,又补充道:“算是我给你赔礼道歉。”

姜洱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个风筝,低着头愣愣的看了半晌,始终不知道季岁除究竟为什么要跟她道歉。

但是……

她摇了摇头。

季岁除不解,皱着眉问了句“什么”。

姜洱接着摇头,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要新的……我……”她第一次跟人提要求,这个人还是在她心里一直跟阳光挂钩的季岁除,只觉得自己舌根都是僵得,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我就要这个。”

说完才反应过来季岁除刚刚说这个风筝是他最喜欢的,她这么说无异于是在无理取闹,于是她脸更红了,张了张嘴正要把风筝还回去,却见季岁除无奈的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很礼貌:“那就把这个送给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