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把牙松开

许言轻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先是直愣愣的问了句“你怎么知道”,两秒后才蓦然回过神来,满眼震惊的望着叶潽。

叶潽垂着头,手指若有似无的梳理着腿上兔子的毛,每一个指缝都透露着心不在焉四个字,手下一时失了力,惹得原本昏昏欲睡的白兔被惊了一下,惊恐的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叶潽看。

叶潽手上一顿,抱歉的垂头往自己腿上看了一眼,然后弯腰把兔子从自己身上抱了下去。

小兔子莫名其妙换了个位置,卧在地上茫然的抬头看向叶潽,叶潽便又在它头顶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扬起下巴轻声道歉:“不好意思,你自己去玩儿吧。”

叶潽一脸认真的跟动物对话,许言轻吊在半空的心脏松了片刻,本能的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眼前这诡异的气氛,却见那兔子蹲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看了叶潽一会儿,竟然真的听话的走了。

许言轻:“……”

叶潽一路目送那兔子在自己视线里彻底消失才重新掉转过头,朝面前这两个大活人看过去。

许言轻还维持着嘴巴大张的动作,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见叶潽看过来又假装若无其事的飞快手动将自己的下巴抬了上去,然后干巴巴的咳了一声移开视线。

叶潽不太在意她的反应,只是忧心忡忡的看了沈钺一眼,皱起来的眉心始终没有放下去过。

许言轻明明站在他俩中间,却仿佛一个局外人,脑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的看着着两人,许久才挑了下眉,强行将两人的注意力拽了回来:“你说……”

她迟疑两秒,脸上神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阎道年受伤了?”

她其实并不太诧异叶潽会知道阎道年受伤一事,毕竟叶潽再不济多多少少也是个灵,指不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藏技能,真正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叶潽说起阎道年时的语气。

许言轻睫毛垂下来,心底像是被压了一块儿石头一样。

叶潽被阎道年欺骗感情,新婚夜又死在一个陌生女子手上,而这女子显而易见的跟阎道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是叶潽连死也不得安宁,被阎道年困在这么一个鬼地方,然后年复一年的看着自己是怎么被阎道年欺骗,又是怎样在新婚夜丧命的……

这话光说出来许言轻都觉得不适,怀疑叶潽跟阎道年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叶潽身为当事人,居然一点都不怨恨……

就算她宽宏大量好了,可她每每提到“阎道年”三个字时所透露的情绪,让人禁不住怀疑她心里是不是还对阎道年没有死心,可……

许言轻心情十分沉重,看叶潽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被渣男欺骗又误入歧途的无知少女,直看得叶潽脸上凝重的表情有片刻的松懈,垂眸时甚至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叶潽说,谁告诉你是阎道年害得我。

许言轻心道这还用得着别人说吗?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好吗?要不是我机灵,我这会儿也已经是花面中的一缕芳魂了……

想到这里她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沈钺,于是下意识偏头朝他露了一个笑出来。

沈钺一愣,始终冷冰冰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柔软,眼角也跟着向下微微挪动了丁点的距离,虽然表情变化不甚明显,但他整个人的气质明显温和了起来,许言轻于是心满意足的把头转开,又一次跟叶潽对上视线。

叶潽似是想不通她为何会这么误会阎道年,稍稍歪了下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她说:“你之所以还能在这儿看见我,是因为阎道年在用自己的命,续我的命。”

叶潽说这话时语气始终淡淡的,脸上也没什么大得表情变化,许言轻眼睛却越瞪越大,满眼不可置信——这是你忘了说吗?你压根就没打算跟我提这事儿吧?

而且你这么说,事实跟我一直以来以为的真相一比就完全变了个样好吗?你那一脸的“我只是忘了说一件小事,你为什么这么吃惊”的表情是要怎样啊!

许言轻都快崩溃了,脑子里翻江倒海似的乱成一团,嘴上却还能礼貌的朝叶潽一抬手,佯装镇定:“没什么,你继续。”

花面的故事以叶潽为第一视角,又把她和阎道年的初见作为第一个镜头,所以许言轻始终都不知道,原来阎道年跟她那段短暂的记忆中所遇见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她因为沈钺的原因,从来没有跟阎道年进行过更深层次的接触,也不知道他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晓得他本人究竟有多温柔,才会让叶潽心甘情愿的待在这里数十年,还对他念念不忘。

是的……心甘情愿。

叶潽从来没说过自己是自愿被困在这里的,但眼下回想起来,许言轻蓦然发觉,叶潽似乎也从来未曾对被困在这里一事发表过任何抱怨。

叶潽似乎觉得她的表情十分有趣,饶有兴致的看了她好几眼,表情似笑非笑,许言轻尚没什么反应,沈钺倒先觉得不舒服起来,脸上明显划过一丝不悦,然后上前两步侧身将许言轻挡在身后,眼含的警告的看了叶潽一眼。

叶潽挑了下眉,意外的好说话,从善如流的移开视线,眼睛空茫茫的落在不远处,没有焦点。

“我其实……早就该死了,只不过他生来反骨,不肯认命,所以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叶潽的声音响起,混着洒下来的阳光,轻飘飘的恍无实质,落在心头时却宛若自高空落下一只大锤,不受控的泛起强烈的疼。

她便在这样阳光正好的下午里,用一种轻到轻而易举就让人的心疼的声音,缓缓同他们道出了故事的另一面,一个……所有名为“叶潽”的外来者都未曾经历过的故事。

阎道年是在狼窝里降生的。

他娘运气不好,年轻时嫁了个混蛋。那个混蛋喝醉了就喜欢打老婆,阎道年他娘一介弱女子,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更何况邻里乡亲都劝她:“唉,老胡也就是爱喝了点,其他没有大毛病,下次他再打你你别往他跟前凑不就行了。”

农村妇人没什么见识,没上过学也没有主见,被人劝了两句原本信誓旦旦要和离的心便死了,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们说得没错——这个男人除了喝醉之后爱动手了点,旁的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

当然,后来她知道这观念乃是大错特错——旁的不说,“爱动手”这一条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错。

总而言之,等他娘好不容易幡然悔悟之后,那个一辈子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勉强只会写头一个字的女人,拖着已经已经八个月的身子跑了。

故事若到这里结束,应当会有个好结局,可偏偏命运不肯放过这个苦命的女人,于是跑了没两天,她就被那男人给找到了。

那会儿她距离临盆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男人看她的眼神充斥着赤/裸裸的的恶意,她害怕极了,恐慌中几乎是本能的护住了自己的肚子,然后在那男人朝她扑过来的瞬间抓起手边的烛台恶狠狠的朝男人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男人被她打得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她又赶紧拖着自己九个月打得肚子往前跑,结果男人命大,一烛台下去别说把人给砸死了,连昏迷都没有,只捂着后脑勺在原地懵了一刻钟便回过神来,然后望着满手的血印陷入了震怒。

他骂骂咧咧的追上来,嘴里说着一定要把这该死的婆娘给活埋了。

他可能是真心想杀人,亦或者只是恼羞成怒……总之阎道年他娘信了,于是慌乱间一脚踩空,顺着突破一路滚下去,途中被突出来的石块儿拦了一下,然后滚进了旁边的山洞中。

滚进了一个狼窝中。

男人骂骂咧咧的跟下来,一眼就瞧见了洞中冒着绿光的眼睛。

那臭婆娘显而易见的是活不成了,可她肚子里还有他们老胡家的种呢!男人站在洞口观望了半天,后背都被冷汗给浸湿了,尝试性的向前走了一步,立马就见洞中那双绿色的眼睛也朝他近了一步,男人于是胆战心惊的又停下来,探头朝洞内看了两眼后,终于还是一咬牙转身跑了。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命没了可就是真没了。

那双绿色的眼睛盯着洞外看了许久,直到男人狼狈的背影终于在视野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才居高临下的垂首看向地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巨大的狼头朝她的脸逼近,女人连偏头躲开的力气都没有,也顾不得害怕,只是徒劳的朝半空中伸了下手,流着泪说:“救救我的孩子。”

她活不久了,虽然这世界对她一点也不好,她这短短二十年也没遇上过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她还是想让自己的孩子亲眼见一见这个世界。

虽然它并不够好。

妇人说完这句话便断了气,大片大片的血液顺着她的大腿向下蔓延,很快便浸湿了她的裙子,地上的干草也被染上了鲜血的味道,巨大的狼头凑上去用鼻尖嗅了嗅妇人身上的味道,终于在她的身体凉透之前一口咬破了她的肚皮。

于是阎道年活下来了。

许言轻万万没想到阎道年背后还有这样大的隐情,听到妇人的肚皮被狼牙咬破时甚至能看到那副皮开肉绽的画面,因而不忍直视的闭了下眼,心脏又沉又闷。

沈钺的手从一旁递过来,动作温柔又不容置疑的握上了她的手。

许言轻几乎是本能的回握。

叶潽早就从阎道年口中听说过这桩往事,原以为已经不会再生出异样的情绪,此刻从她自己嘴里说出去却还是下意识的觉得不适,于是停顿了两秒调节心情。等她从之前的情绪中缓过来,正要开口,又听许言轻问道:“那阎道年他……”

她说着顿了一下,改口:“那个混蛋呢?”

像是觉得自己问得不够仔细,许言轻又紧跟着道:“他遭报应了吗?”

许言轻现在一点都不好奇阎道年有什么苦衷了,也不在乎叶潽跟阎道年的事情背后又有什么隐情,她只想知道阎道年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爹,究竟有没有受到惩罚。

不是说恶有恶报吗?

叶潽沉默两秒才道:“他死了。”

许言轻松了口气,觉得这世道总算还有救,然而一口气到了唇边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又听叶潽接着面无表情道:“他活到了七十,晚年没什么大病,只是年轻时淋了两场雨导致腿脚不太方便,走得那天是个艳阳天,算是喜丧。”

许言轻已经吐出一半儿的恶气顷刻间又被吸了回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凭什么?”

她气得要死,被沈钺拽着的那只手不停的发着抖,声线冷冰冰的带着不甘:“凭什么他能好端端的活到晚年?他做了什么值得他活到那个时候?”

许言轻快要被气死了,眼睛因为愤怒迅速泛起一层湿气,胸口充满了世道不公的无能为力感。

叶潽于是跟着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对啊,我也想问为什么,可我能去问谁呢?”她抬眼朝许言轻看过去,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放大,眉间却显出几分凄凉:“我们能去问谁呢?”

许言轻被她这句话问得鼻头止不住的一酸,眼眶也跟着酸了,嘴唇狠狠的抿成一条线,抿的唇色发白。

沈钺听得也是不适,但反应并没有许言轻那么大,见她嘴唇死死的抿着,怕她不小心把唇咬破,于是强制性的掐着她的下巴逼她把牙齿松开,然后仔仔细细的瞧了她的唇瓣两眼,这才抬头问道:“阎道年呢?他没有去报仇吗?”

“去了。”叶潽又笑了一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谁都没资格因为此事指责他,可偏偏他找了那男人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那天,却刚巧是那男人寿终正寝的时候。”

那男人就在阎道年眼前断了气,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是来找他寻仇的,而阎道年,他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见那男人含笑撒了手。

他其实并不恨这个男人,毕竟没什么感情,他只是不想让他过得那么舒心,至少死前也该吃点苦好宽慰他那倒霉的娘亲,可偏偏晚了一步。

偏偏只晚了那么一步。

阎道年便在那一刻真情实感的恨上了这个男人,以及这不公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