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柏心中猛然一紧,起身慢慢走至床前,伸出手去推了推骆氏,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这才知道骆氏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早已气绝身亡了。胡柏看她神色安详嘴角尚有一丝笑意,站在床前长叹一声呆立半响,这才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路。
竹笳中的卷轴因都包着油纸所以尚未被雨水侵湿,其他东西也都没少,就是丢了一把油纸伞。正盘点间胡柏眼角忽然扫见昨晚骆氏赠与他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放着,他心中一
动,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听骆氏说这是她家传之物,却不知是什么宝贝,一时好奇心起,他便将盒上封条小心揭去把盒盖慢慢打开,待定睛看去双眼不由一亮,原来盒中竟然也是一幅卷轴,而且从颜色和装裱来看怕还是件古物,只不知是字还是画。
胡柏将卷轴拿出小心打开,不想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大震,原来这卷轴却是一幅书法,当头两句是“永和九年,岁在葵丑”,这正是《兰亭集序》的首句,这幅《兰亭集序》他自幼至今早已临摹了数千遍,只怕即便是睡着了也能默写出来,此时却未曾想在这荒僻之地见到,心中着实吃惊不小。
他接着再看下去,不料越看越是惊讶,只见这幅书法魏晋风格浓烈,用笔浑厚点画沉遂,与王羲之书法韵意极为相似,再看这幅书法首尾盖了历朝历代不少收藏鉴赏印章,其中一个赫然正是“元天历内府藏印”。
看到这枚印章,胡柏不由惊呼一声,难道这一副“兰亭集序”便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后人称之为临本之尊的“天历本”么?
他惊喜之余随即又想,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自一个荒僻山村的普通民家,怕是赝品也未可知。
只是他从未见过真迹,一时也难辨真伪,当下便将这幅字原样装好,在外面也包上油纸放在竹莢中。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来到院中,出门之际看见门口躺着一头黑犬的尸体,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之物原来即是此,看样子这骆家不仅是人,连畜生都没能逃掉瘟神的魔掌。
此时艳阳当空万里无云,胡柏出了大门回头看去,只见整个村子一片静寂,既无炊烟也无犬吠,看来确实已无一个活人了。
他正待沿路出村,忽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中,心中感谢骆氏的情义,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于是便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引燃,将骆氏家人尽数焚化。
眼看烈火熊熊而起,胡柏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道:“骆姑娘,盼你早脱苦海重新投生。”
说毕连鞠三个躬转身便走,直到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却见风助火势越烧越旺,转眼已将整个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连半边天都变红了。
胡柏见状低诵一声道:“阿弥陀佛。”随即便踩着泥泞的道路沿山路继续往南阳而去。
也不知是否因为近来瘟疫流行的缘故,沿途所见行人稀少,即便是偶有农舍往往也是空无一人,也不知主人是不是外出逃荒去了,以致于连讨口水喝都不容易,而路边倒毙的尸骸倒是随处可见,也不知是病亡还是饿毙的,只叹老百姓生于乱世存亡难定,命如蜉蝣浮生若寄。
胡柏忍饥挨饿一路疾行,终于在太阳快落山之前赶到了南阳。南阳自古以来便是连接豫、鄂、陕的交通要地,商业繁华人口稠密,是豫南第一重镇。
这几年张献忠起兵作乱,数次大举进攻南阳,都被驻守在这里的明军左良玉部击退,因此还算是相对安稳一些,城中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旅客栈也不少,看来生意都不算坏。
胡柏找了间小客栈住下,在房中先将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换了,接着来到大堂中要了一碗阳春面吃了起来。
虽说这碗面缺油少盐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他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此时落箸却觉甘美无比,纵是鲜鱼大肉也不过如此。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旁边桌上有人大声道:“掌柜的,再给洒家来一碗面。”胡柏正在专心致志的埋头大吃,忽听这人说话声若奔雷,不由吓了一跳,连筷子都差点掉了下来。
他循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脸和尚正坐在桌旁,向掌柜不住口的催促。这和尚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色僧袍,上面布满了大洞小洞,有的地方还露出白晃晃的肉来,也不知穿了多久,最奇之处是他桌上还叠放着七八个空碗,显然是已经吃完的,这饭量着实惊人,让胡柏咋舌不已。
这家客栈掌柜姓刘,年纪约有四十开外,小眼窄鼻身材消瘦,此时在旁却是一脸愁相,对和尚苦笑道:“大师傅,这一碗已经是欠得第一百八十碗了。”
那和尚听罢眉头一皱,满脸不豫之色道:“洒家又不是没钱,待过得几日卖了字幅便有钱给你,绝不欠你一毫,难道你还怕洒家赖你不成?”
刘掌柜张嘴欲言,那和尚却不耐道:“休要啰嗦,赶紧把面端上来,让洒家填饱肚子才有气力写字,否则哪有钱来还你。”
刘掌柜闻听此言将头转向一旁,胡柏见他嘴角一撇脸上似有不屑之色,随即嘴里又喃喃几句,无可奈何的吩咐小二让再给端一碗面来。
过不多久小二将面端上,板着脸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将面汤都溅了出来,显是心中大不高兴。
这和尚对此却毫不在意,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等一碗面下了肚,碗中连一滴汤水也不剩,他才意犹未尽的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肚皮哈哈一笑大步回房去了。
胡柏在旁见此情形不由有些诧异,这和尚饭量惊人不说还显然是欠了掌柜不少钱,可掌柜的似乎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再听那和尚说还会写字,他心中更是暗暗称奇,因此待和尚一走便问掌柜道:“刘掌柜,这大和尚是何方人氏,怎得饭量如此大?”一边说着一边将五文钱的面钱递了过去。
刘掌柜忙接过铜钱放进怀中,满脸堆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和尚一月前住在我这客栈中,说是从绍兴来的。
他初时只说住十天,并付了十天的店钱,不想十余天后他仍未走,我去催缴房费之时他才说身上没了余钱,待卖完手头的字幅便能还我银子。
我见他房中确实有很多书幅,想着即是佛门子弟当以慈悲为怀,于是也就信以为真。不料这和尚就一直住了下来,每日除了在房中写字之外更无他事,还要在店中赊些吃喝,一顿都要七八碗饭才勉强够饱。
不过好在他一日只吃一顿,要不然我这小店早就让他吃垮了。
开始我还盼着他能将字幅卖出还我欠款,不曾想这么多天他每日写字却一副也未曾卖出,我看是没希望喽。
想来他又不是书法大家,哪会有人去买,如今我只盼他早日离开就阿弥陀佛了。”
胡柏本也是酷爱书法之人,一听刘掌柜之言心中不由一动,心道佛门中擅长书法的有道高僧虽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说不定今日我便碰到一个同道中人。
胡柏顺嘴附和两句,又和刘掌柜先聊两句,知道这和尚原来就住在和自己右手相邻的房间。
他向刘掌柜拱了供手回了房,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小睡了片刻,直到窗外月挂枝头方才起身。坐在房中忽然想到反正晚上闲来无事,不如去隔壁拜访一下,看看刘掌柜所言是否属实。
他出了门走至右手房前,伸手在门上轻敲数下。过了片刻,忽听房内有人大声问道:“是谁?”
胡柏听这声如洪钟,定是那和尚无疑。
他轻咳一声道:“在下也是居店的客人,就住在隔壁,闻听大和尚写得一手好字,因此特来请教。”
话音将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已打开,那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在门口满脸狐疑,将胡柏不住上下打量,忽张口道:“洒家不认识你。”
胡柏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平素也痴迷于笔墨,偶然路过此地,听说大和尚也擅长此道,即是同道中人所以特来一会。”
和尚闻听此言眉毛一扬道:“你也懂书法?”
胡柏道:“不敢言懂,只是略通一二罢了。”
和尚又将他看了一会,忽闪身一旁道:“先生请进。”
胡柏右足刚刚踏进房中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他转头环视只见房中灯光昏暗,床榻之上被褥凌乱,桌几上除了一盏油灯外便是数幅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淋漓写了一半,显然是尚未写完就被自己打断了。
胡柏上前就着灯光一看,惊讶地发现这纸上居然写得也是半幅《兰亭集序》。
只见这半幅书法笔力轻健点画温润,血脉流畅风声洒落,深得兰亭序之神韵,即便放在当世,也是出类拔萃之作。
胡柏不意一个相貌普通的粗莽僧人于书法一道居然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心中大感诧异,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