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财图倒没什么出奇的,财神爷捧着只金元宝笑容可掬,但仕女簪花图笔触颇精,线条柔顺。画的是一个古代女子斜侧着身子,左手背在身后,手里轻轻握着一本 书,右手则曲着兰花指放在侧面,遮住了原本该露出来的小半张脸。
虽然看不见五官,但见此女子身形窈窕,颇有风姿,令人自动想象其动人美貌。
我右手支头,搁在接待桌上,将画好好欣赏了一阵,视线落在画角上,看见一个四方印记,应该是作者的印章吧,我想。凑近了一瞧,果然,小篆体刻着四个字,未央居士。
画是好画,可惜只画了一个美人图,背景什么的都没有,而且裙裾袖口都只有轮廓,缺了几笔白描线条来展现细节。整个画面看来有些苍白。
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踮脚趴在柜台上朝里望了望。只见柜台背后一侧有个小小木门,等了数秒,还是没听见响动。可能是我声音太小,服务员没有听见,于是我提高嗓门又喊了声:接着说:“有人么?”
很快,有声响从那张门后传来。
先是踢踢踏踏的拖鞋拖地的声音,接着是拧门把手的声音,再跟着一声,吱呀,被旋开的门钻出一个清瘦的身影。
逆着光,我看不清来人面貌,但听一个颇为清脆的男子嗓音传了来,有人说:“有事么?”
“开个单人间。”我回答,低头掏钱包。随着脚步响,那人走近,所:“住几天?”
“先开三天吧。”我抽出身份证和几张百元钞票,边等他说押金数目。
“三天啊。”那人说:“押金五百。”
我数好钞票递过去,抬眼看见那人的脸,不禁有些迟缓,这不是人。不过停了极短的时间,我慢慢把手里的证件和钞票按在木桌台面上推向另侧。在那人伸手取钱的时候,我又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一副黑框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头发蓬乱,遮住了额头与两颊,满脸短须,将颜面又挡了大半。
身子瘦削而修长,上身一件颇旧的海军蓝套头衫,下身一条军绿色沙滩短裤。露在掩饰外的皮肤十分苍白,但唇色极润。动作间,唇角稍抿,锁骨微凸,挡不住骨子里的妖娆风姿。
他低头看看身份证,又抬眼看看我,对上了我探寻的目光,一愣。
我露出微笑说:“怎么,不像?”
“哦,像的。”他答,放下身份证,低头抽开抽屉,摸出一只水笔和一本登记册,草草划了几笔,最后递上一把带着门牌的钥匙。说:“209房,上二楼左转,到底。”
我低头,看着伸向我面前的这只雪白的手,暗想,此时若是用我的左手按住他的手,然后右手斜劈他的颈侧,应当能暂时另他半身酸软;接着用剑自顶插入,打破他的壳体,就能把妖气逼迫出来;最后发符收妖,顶多两张便能搞定,所耗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
不过,我只是接过钥匙,道了声谢。
他不再多言,转身,踢踏脚步几声响,又退进了适才那扇木门。
我背着包袱,慢慢走进楼梯间。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比如说,纯粹的人类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妖,和人是共生的。
妖是个奇怪而邪恶的群体。这么形容它们似乎缺乏尊重,但却是自以为为世界主宰的人类的普遍共识。人类的天性就是如此,对于未知的事物有着难以驱逐的惊恐和抗拒。
一句话来说,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消灭,要天下大同。这种属于人的天性促使了某类具有特殊本领的人,比如说,天师或者道人等出现。
这样的出现,并不是凭空产生,是一条沥满血泪的道路。一次次的尝试,为了消灭而尝试不同的方法和工具,对天师和道人来说,每次失败的代价都是巨大的,受伤或者送命。
每本家传驱魔秘籍字字都是以血写成,每一条成功经验的背后都是数条甚至十数条性命,人的,也有妖的。
这样生来就是对立的,发誓要消灭对方的两个种族,不太容易和睦相处。
但我必须承认,和鬼不同的是,我从来没有真正憎恨过妖类。在我看来,它们的穷凶极恶都是被逼的。人类霸占了天人地三界,留给它们的生存空间微乎其微。
即 便是这样的微小的空间,它们也遭到来自人类无所不用的打击和压缩。所以一旦妖体败露,迎接它的就是围剿,围剿,围剿,直至最终消失。
除了愤而反击,别无他法。
所以尽管每次下手除妖我并不会手软,但心底里还是会冒出同情。
妖不比人类,人死了,形灭而神不灭,到地府报个到又可以排队等轮回,当然生前做了恶事错事坏事的人除外,这类人还得在地府接受再教育,赎个几百年罪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彻底消失了。
这类想法我跟祖奶奶交流过一次,祖奶奶先是吃惊,再暴怒,继而我可怜的头被她猛敲了几下凿栗,最后耳提面命,“你哪来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我们李家和妖魔鬼怪从来就是势不两立。”
之后就是啪啦啪啦的历史故事回顾,某朝某年某妖出现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个村子成为死村等等等。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和她老人 家做心灵层次的交流。
代沟,差了几千年的代沟,是没法填平的啊。
晚上我睡得很不好,并不是心里牵挂楼底下那个在这个小旅店里做接待服务生的小妖,而是小旅店临着马路,车来车往的噪音太大了。有一阵好不容易稍微有了睡觉的意识,又被一阵尖啸的摩托车声吵醒。
辗转一阵后,我开始怀念小村木屋。
怀念夜晚的宁静,清晨湿漉漉的空气,各种鸡鸭叫声,还有赵大爷养的两只白鹅,公的那只一见我就伸长了脖子扑扇着翅膀朝我攻击,害我每次去解决内急问题时都小心翼翼。
还有老樟树,说话一股子酸腐,有时还带着点阴阳怪气。
我就在这种惆怅的情怀中进入梦乡。祖奶奶依旧没露面,可能还在生气。我乐得逍遥。
再睁眼已经接近中午,我摸摸空空的肚皮,决定出去找一家饭店美美大吃一顿。一想到美味佳肴,我将对小村的怀念猛然抛到脑后。
迅速起床,草草收拾,将钥匙塞入裤兜里,来到走道,反手关上房门。
途径大堂,一个男子穿一件白色圆领T恤,正趴在接待桌上看画报。听见声音,他抬头看我一眼。
我上下打量他一圈,只见此人头发短而利落,两道浓黑剑眉下的两只眼极其有神,鼻子高挺,拿着画报的手指相当修长。
最重要的是,这个是人。
他露出一个微笑,两只眼睛弯弯的,上排牙现了百分之六十出来——这是个友善而温暖的笑,我如是断定,并回报以一个微笑。
“出去啊。”他跟我寒暄。
我点头,然后回问,“请问你是?”
“噢。”他道,“你是昨天入住的吧,我听小文说的。这店是我的,欢迎光临啊小姐。”
我微笑道谢,再问,“小文是谁?”
“呵呵。”店老板朗笑了几声,眼眯成缝,别说,还挺有几分魅力,“小文是我请的小弟,昨天是他给你登记的。”
“那么。”我本想问问那个“小文”在哪,但是觉得这么关心人家挺令人生疑的,于是转问,“这附近有啥好吃的饭店么老板?”
“有啊。”店老板热情回应,“隔壁那家小吃店,店小了点,但是干净,咱们县城的特色小吃小菜,那里都有的吃,而且还便宜,量足。”
我馋虫被勾起,注意力立时被转移,边道谢边出门。
刚一推开小旅店的玻璃门,一股热浪迎面袭来,身上立时布了一层汗。这破天气,热得简直能直接烤乳猪了。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店老板指点的小吃店前,打量了一下却有些犹豫。小店店门大敞着,显然没有冷气机伺候,我便想换个地方。
至少有得冷气吧,否则吃个饭出来跟洗个澡似的,受罪不说,吃得也吃不香。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瞄到一个背影,脚步便缓了。还是那件海军蓝套头衫和绿色裤子,小文正背对着门而坐。
我改变了主意,跨进小店,寻到屋角空桌,一抬眼便可看见小文的侧面。只见他手里握着双筷子,正在吃面条。
刚坐定,服务小妹一手拿着张过了塑的菜单另一手捏着块抹布朝我走来。她先用抹布在我面前还算干净的桌面上扫了两下,接着把菜单往我跟前一扔,转身走了。
我边想这小妹态度怎么这么差,边朝菜单上看去,一看之下,口水横流,立刻将刚才那些微不快给丢到了爪哇国。匆匆浏览,选了几样菜,挥手招小妹。
还是刚才那个服务员小妹,边听我报菜名,她边用一支圆珠笔在一本简陋的小本子上刷刷划着。我一气点了五个菜,荤素搭配,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还有么?”小妹不耐烦的问。
我依依不舍放下菜单,说:“先上这些吧,不够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