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不虞之隙
由于急刹惯性,李溪莛整个人都趴在了方向盘上,但坐在副驾驶的赵清懿和高高抬起的手臂,却纹丝未动。
“你,没事儿吧?”赵清懿轻轻问着,虽安然无恙,却又觉得气息不畅,也不知是刚才的震动太过猛烈,还是李溪莛的手臂靠在胸前太紧。
几个呼吸之间,李溪莛便调整好了状态,这时才发觉右臂接触处绵软柔弹,便如触电般缩回来,随后,眼角余光瞥见赵清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没事。”他吐出两个字,看向方才堵在山路拐角的两道身影。
试戏化妆师兼场务打杂小衣。
毒舌副导演肥胖宅男郑凡。
他不由得挑了下眉,“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说话间,目光向右一瞥,便见到剧组用来购买日用品的皮卡车,竟陷在路中央的雪坑里,轮胎旋转,无济于事。
“李总,这条路不知什么时候塌方了,又被积雪盖住,我们没注意,陷进去了。”郑凡解释,“小衣不会开车,只能由我们俩在后面推。”
此处弯道被山丘遮蔽,久不见光,路上积雪难融,且正是风口,雪花便被尽数扫进坑中。
“你们怎么不放警示三脚架?”李溪莛在埋怨的同时跳下车。
赵清懿却已经走到小衣身旁,用温热的手掌贴着她被冻红的脸蛋。
“我们放了啊。”郑凡小声解释。
李溪莛浓眉一挑,正要训他几句,却见赵清懿眼里含着一丝嘲弄,便赶紧换了套说辞,“都上我的车,我给你们拉出去。”
三分钟后,坐在后排的赵清懿和小衣天南海北地聊着,郑凡也已坐回后面的皮卡里,叼着烟陪着司机吞云吐雾。
两辆车五个人,惟有说一不二的制片人李溪莛像被抛弃的孩子,没人理会。
方才在车内的僵硬气氛好似一扫而光,但悬在李溪莛心头的那丝空寂感,却越来越浓。他也说不清,小衣等人是解救了二人犹似坚冰般的状况,还是使他彻底丧失了解释的机会。
十几分钟后到了片场,王婧蓉刚演完小宛亡故之前的那段戏,裹着羽绒服往会所方向走,看到李溪莛的车子便停下来,笑着打招呼,结果却换来一顿白眼。
她也是冰雪聪明之辈,仅一个眼神,便瞧出车内气氛不对劲儿,但她并无做错事就去道歉的觉悟,反而还趁赵清懿下车不注意时,一脸幸灾乐祸地朝着李溪莛比了个剪刀手,用口型说出三个字,“不用谢。”
李溪莛原本见她出现,正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冲上去捏死这个处处给他难堪的旗下艺人,却见她笑容明媚,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活力,再无往昔那副忧伤翻涌的模样。
他本是重情重义之人,见好友活力四射,自己只是被误会成怂货而已,两相对比之下,倒显得自己的损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如此想,可看着那道洒然远去,一声招呼都不打的清丽身影,嘴角边那丝泛着苦涩的笑,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赵清懿推门下车,去后面皮卡车那儿帮小衣提拿剧组买回的道具及日用品,并不知身后李溪莛的心情如过山车般上下起伏。
待一切收拾妥当,在自助餐厅吃了一屉水晶虾饺,喝了两小碗红枣银耳羹,正要回房休息,却撞见穿戴齐整,在司机陪伴下正要出门的王婧蓉。
“董小宛的部分我演完咯,接下来就是你的秀场啦。”
《影梅情雾》的剧组虽只有方成安一个大牌导演,但为了摄制进度,那些正剧里与两位女主角无关的戏份,便由导演组里其他能力出众的人选组织拍摄。
好在九寰影视人才济济,多处外景、内景交叉并行拍摄,也难不倒这些经验丰厚、技术精湛的人。
是以,董小宛的故事虽已拍完,但实际上王婧蓉还有董鄂妃的戏份,姜钬和梁颖茜等人也还有大量镜头没拍。
说是赵清懿一个人的秀场,确实有几分夸张。
她看着王婧蓉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蛋,心里突然像是缺失了什么,好半晌说不出话。
昔日闺中密友王婉容,爱用黛色淡描细眉,色如远山。眼妆则延秦丹凤,唇色如樱,自然清新。皇室嫔妃公主喜欢在眉间贴小珍珠等花细饰物,婉容却从不在脸上添加这些累赘。
如今站在面前的女人,却模糊了眼线和眼影间的界限,黑灰色如烟雾般在眼窝处漫成一片,肤色淡粉,香槟色唇彩,再带上一点金属光泽的质感,配上颈链耳环,将整体形象凸显得妩媚张扬,迷离奢华。
这不是王婉容。
赵清懿心底悠长一叹,看清对方眼底的倦怠,又是悲从中来,无力地挥了挥手,忍住帮她系上围巾的冲动,幽幽道:“山路崎岖冰滑,你若出门,务必小心。”
王婧蓉笑着点了下头,挥手作别。
赵清懿驻足窗边,看着她走出门,看着她坐上车,看着她张扬的妆容和奢华的服饰消失在漆黑色的车窗里,忽有些意兴阑珊,草率地跟身旁同事打了招呼,便回房休息。
也不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个小时,脑海中那些有关于前世的美好影像才渐渐淡去,许是疲惫之极,这一睡,竟睡到日上三竿,副导敲门。
“清懿,马上开拍了,赶紧做准备吧。”
她揉着额角坐起,感觉病了般周身乏力,提不起半点精神。
洗漱、穿衣、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便进了化妆间。
死气沉沉的样子让化妆师宋殊平和小衣心生疑惑。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问候,又把他们吓了一跳。
“你没睡好?”
江南虽暖,却已是寒冬时节,李溪莛站在窄小的化妆间门外,却仅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袖口整齐平整地挽在手肘处,露出粗壮结实、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的麦色小臂。
“没。还好。”
赵清懿回答得毫无逻辑。
他挑了下眉,给了化妆师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关门出屋。
“又有谁欺负你了?”
他虽与赵清懿相识时间不算太长,但已对她了解入微。
毕竟,他们所经历的那一切,旁人实在无法想象。
虽然在进组之前,哪怕进组之后,加上夜里去酒吧、茶馆休憩放松时光,也并不会给他们增加多少感情基础。
但,经历过新运街办公楼的那场滔天大火,两人于生死面前所共度的一切,足以换来旁人难以揣测的能让感情迅速升温的那丝悸动。
他懂她。
虽未到了如指掌的地步,却也能在短短的几次相处过程中,足以了解她的性格。
在他看来,赵清懿于一颦一笑,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清逸翛然的空灵。
可现在,她却如一朵行将凋零的花。亦如挂在“润斋笔阁”的那副字,像是一把锋锐的手术刀,将她的内心抛开,再将感伤与落寞血淋淋地洒在鹅黄色的宣纸上。
“没人欺负我。”她闭着眼回应,“叫他们进来,我还要化妆。”
“你曾卖字换钱?”李溪莛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她眉心跳了下,却没做任何回应。
“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帮你。何必去找余彦明?”
她终于睁开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觉得,以我们当时的关系,我会去找你?”
虽然这话听起来刺耳,却没什么毛病。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应该算朋友了吧?如有问题,就来找我,可以吗?”李溪莛弯下腰,直视着她的双眼,且与她近在咫尺,大有一种她不同意他就不起的架势。
赵清懿听着他柔柔的语气,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儿,心里面还是有什么东西堵了一下,胸闷不畅,还是没能把心里面的狠话说出来。
她抬手去推,却发现他胸膛坚硬如石,根本推之不动。她眉头微蹙,正准备请他让开时,化妆间外突然传来一声喊,“李总,婧蓉姐姐拍完广告回来啦。”随后是门扉开启的吱呀声。
李溪莛正等着赵清懿的回答,还未有所动作,便听小衣的惊喊声再次响起,“哎呀,我推错门了。”
赵清懿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瞥向前方镜子,但见眼前画面少儿不宜,霎那间面红耳赤。
李溪莛身高近一米九,肩宽体阔,赵清懿端坐椅中,背挺颈直。
男人俯身凑近她的脸前,等待回答。
她抬手推向男人胸膛,稍许不满。
但这一切放在推门进屋的小衣眼里,在观察角度的微妙局面下,倒像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情到深处交颈热吻,于厮磨中交换着彼此的温暖与柔滑。
男子强横霸道,俯身下压,热情似火。女子呼吸不畅,似推似抱,欲拒还迎。
赵清懿飞快把这些脑海中的画面仓促过了一遍,越想越羞,好似血液中热浪滚滚,把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伴随着门外低低浅浅的交谈,她脸上红晕更深,如熟透的苹果。
“怎么了?”
“啊,没,没怎么。”
“那你慌什么,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羞羞的事儿呢?”
“你怎么知道?啊,不是,我的意思是……”
王婧蓉与小衣的一问一答,好似刻意引导赵清懿往某个微妙的地方去想。一个语中带笑,一个张皇失措,竟把原本莫须有的事情,凸显得愈发真实。
就像她与李溪莛真的在做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