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曲直难辨

第九十三章 曲直难辨

山脚浅滩上遍布着碎石野草,湖面风猛,花草拂动。

鞋底传来碎石沙砾被碾碎的咯吱声,以及轻舟在湖岸涟漪的拍打下发出有节奏的碎响。除此之外,山猿啼鸣,林中兽吼,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惟有象牙山在春风吹拂下的沙沙律动,半刻未停。

抬眼看去。

万花如海,茂林如涛。

“这节目组搞毛啊,也太惊悚了吧。”李溪莛仰头望着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象牙山,脸上自信仍在,却还是抱怨了一句。

在灰云笼罩下,象牙山仿佛被剥夺了最艳丽的色彩,白而不纯,绿而不嫩,阴影像是一张暗灰色的大网,将象牙山第六峰尽罩其中。

“话说回来,我们一共就五个组合,导演组从一安排到五,轮到哪门子的第六峰啊?”李溪莛又开始抱怨。

他本非话痨,只是赵清懿不言不语,他总得说点什么缓和下尴尬的气氛吧……

“山名取双不取单,是因为本地风俗。”赵清懿指向山脚下半人高的荒草,“象牙山有个鬼夜捉单的说法,每逢农历十九,便有阴风肆虐,其中鬼手乱抓,落单的人或兽都会被抓走吃掉。”

她说得有板有眼,李溪莛大惑不解,便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湖风拂动,如一双柔软的手掌,将山脚下的荒草轻轻拨开,露出一角灰色石碑。

“有野史记载,崇宁年正月十九,天火坠落,大理边陲遭灾,山峰崩塌,地火肆虐,山中孤村人畜皆亡。”赵清懿径直走向石碑,继续道:

“从此以后,每逢农历十九,便有鬼风降临,夜间行路者若形单影只,殁;家禽牲口若独居窝棚,亡;古树鲜花若四野荒芜,枯。”

李溪莛跟在她身后,眼见她拨开草叶,纤细手掌搭在饱经风雨的灰色石碑上,好意提醒:“你小心点。”

赵清懿移动指尖,在石碑的浅色凹痕处缓缓划过,自顾自道:

“从地理方位来推断,当年遭到陨石冲击的地方,便是这象牙山脉的中心区域。当年象牙山叫九齿峰,第九峰位于正中央,几乎被那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给抹平了。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九齿峰更名为象牙峰,许是本地居民忌惮那个‘逢单必殁’的传说,所以取名时不取单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维凯登岸的地方是第二峰,林泰山登岸的地方是第四峰。”

“友情提醒,我们可以找个避风的地儿捱到天亮啦!”

“为何?”

“因为你已经把成片后的镜头都用光啦!这么一大堆科普内容说出来,导演组肯定不会剪掉,成片也就90分钟,还能全都用在你身上啊?”

“哦,无妨。”

“不过话说回来,你从哪儿了解这些东西的?”

赵清懿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书上。”

“书上?”许是李溪莛不想被她看不起,也开始卖弄学问,“崇宁年应该是宋徽宗当皇帝的时候吧?我记得那段时间好像是公元1102至1106年。哇哦,九百多年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从他嘴里说出“宋徽宗”三个字,赵清懿全无防备,竟忍不住颤栗了一下,从石碑旁缓缓起身,“你觉得父……宋徽宗这个皇帝怎么样?”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半点波澜。

李溪莛想了想,道:“我跟史学家的看法不太一样。”

“哦?”

“都说他是个昏君,但我认为他是当时赵氏皇朝最好的选择。”

赵清懿眉心一跳,“为何?”

“分析一个人的性格和能力不能一刀切,应该从多方面去分析。据我所知,宋徽宗登基之前,别的皇子都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惟独他读书、写字、不贪玩儿,深得太后忠臣喜爱,一致认为他是皇子中最优秀的。”

李溪莛慢慢说着,赵清懿默默听着。

“另有记载说他勤俭节约,不喜欢皇宫建筑太过奢华,也有记载说他喜欢廉洁正直的大臣,有一次陪大臣从早晨聊到晚上,饿得都快翻白眼了,才决定先吃口饭再听那个大臣谏言,结果大臣心急大手一抓,把他的衣服给扯碎了,书生皇帝非但没责怪他,还让侍从把那套撕碎的衣服保存了起来,以此来表彰那个大臣正直勇敢。”

李溪莛说到这里顿了顿,见赵清懿神情专注,眸光如水,突然觉得这番掰扯实在太值了,几句话的功夫,比特么上台吹笛下厨做饭之类的管用多了。

二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近。

他继续侃侃而谈,只不过这次也努力让自己的言辞显得文绉绉一些。

“如此虚怀纳谏的明君,怎可能是‘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的荒唐皇帝?要我说啊,就是因为宋徽宗不巧成了‘亡国之君’,便被史学家们无线夸大他的道德缺陷,两种天差地远的史料保存下来,便给后人展现了一个前后判若两人的皇帝。”

“你当真如此认为?”

李溪莛重重点头,“当然!精通书法丹青的大才子,怎可能差得那么离谱?无非就是亡国之君没‘人权’罢了,这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帝辛?”赵清懿秒懂。

“对,商朝‘九世之乱’后,已是日薄西山,积重难返,雄才大略的帝辛却凭一己之力,开拓疆土,鼓励农桑,削弱贵族,提拔人才,将整个淮河流域纳入华夏版图,只可惜征伐东夷后军队损失太大,不得已同周军交战时动用了毫无忠诚度可言的夷人战俘,商军自然大败无疑。帝辛便携妲己自焚鹿台,以身死国!如此英武天子,却因为周朝士大夫的“政治正确”,胡乱撰写他的恶行,让他背着商纣王的骂名被黑了三千年!”

李溪莛说到动情处,神色激昂,唾沫横飞,赵清懿却史无前例地注视着他,直到他说完整段话,还未同从前那般迅速移开目光。

她凝定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宋徽宗也像帝辛那样,因“亡国”这种非一人之罪的结果,背了千年黑锅?”

李溪莛眨了眨眼睛,莞尔道:“差不多吧。”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

“谢谢你不吝赐教!”赵清懿粲然一笑,如冰雪消融,如花海同绽,“我们两个人这段对话,会难倒后期团队呦。”

“随便了,全剪掉,或是全保留,无所谓。”李溪莛潇洒地耸了耸肩。

此时,春风送暖,阳光明媚,笼罩着象牙山的灰云透射出万道金光,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还了此地一个翠绿山林、银白花海。

赵清懿终于转身,专注的视线从李溪莛的脸庞上移开,望向碧蓝天空下的象牙山,语气柔婉得像一汪澄澈见底的清泉,“溪莛,我们上山吧。”

李溪莛怔住。

暖风拂过美人脸,鬓发飞扬,眸光闪烁。

她哭了吗?

“好,上山。”

眼见赵清懿渐行渐远,李溪莛只好快步跟上。

当他走过那块埋没于荒草中的石碑时,山风骤猛,草茎弯倒,枯叶斜飞,露出被风雨侵蚀的三个暗红刻字:“第六峰”。

但他眼力惊人,很轻易便从暗红字下,发现一行已模糊不清的细密小字。他走近细看,上下遍寻,却一字不识。

此时,赵清懿已然踏入荒草丛中,即将消逝在花海林涛中。

李溪莛不敢多看,昂首挺胸快步跟上。

前方那道如清水般的窈窕身影,好似在山风吹拂下散发着清香的柔凉。

彩蝶绕身舞落蜜,花茎傍膝懒折腰。

李溪莛思绪万千,心头纷乱,紧紧跟随在她身后,想着她倾听时的凝眸注视,想着她低眉时的眼波如水,想着她上山前的柔软语调。

“溪莛,我们上山吧。”

这句话,似乎包含了太多的含义。

那似乎是初恋情人在耳边的一声呢喃,又像是十年老妻若无其事的一声呼唤。

他用力甩了甩头,在陡峭的山坡上加快脚步,荒草和鲜花在他精选的登山鞋上弯折呻吟,壮硕而又不失敏捷的身体很快便超越了赵清懿,只留给她一道在陡峭山坡上攀登过程中,仍旧行有余力的宽阔背影。

象牙山,第二峰。

花丛树影间不时传来美妙的歌声。

那是歌手陈希儿的清唱。

甜美动听,清纯悦耳,像是山林间潺潺流淌的小溪。

表面上,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活泼得像是携卷着会让人开心的空气。

“你已经很久没到我的酒吧里唱歌了。”秦维凯有心装无意地提起了这个话题。

歌声止歇。

陈希儿嬉笑道:“档期太紧咯,我也没办法啦老板。”

老板?

秦维凯听到这个称呼怔了一下,有点不太习惯。

在陈希儿成名之前,不管是二人私下里的约会还是在公开场合中,陈希儿都会亲昵地称呼他一声“哥哥”,而不是听起来就格外疏远的“老板”二字。

陈希儿在音乐节目中夺魁成名后,每次面对媒体记者的提问,都会饮水思源地提起秦维凯对她的伯乐之恩。

这种行为帮她吸粉无数。

但实际上,自从陈希儿成名后,二人间的联系便渐渐淡了。哪怕秦维凯是京城四少之一,结识不少资产雄厚的电影投资商,陈希儿还是丧失了对他的热情。

有一次,秦维凯听朋友说,陈希儿最近跟耀宇影视集团董事长的公子走得很近。

打那以后,秦维凯再不主动联系陈希儿,除非传统节日时的短信祝福。

“走得很近”四个字,足以说明了一切。

临海卫视决定制作《老板有约》这个节目的初期阶段,并不知道陈希儿只是表面上装装样子,实际上早与秦维凯貌合神离,很多粉丝观众也同样认为,作为年少有为的帅气商人秦维凯,或许是陈希儿最好的归宿。

他们又哪里猜得出,陈希儿早就傍上了更加出色的耀宇公子。

“哥哥,我的称呼符合这个节目的主题吧?”

秦维凯的苦思被陈希儿清脆的笑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