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默诵洗心
静安山区,观海别墅。
陈雅搬了张椅子坐在厨房里,静静地等着汤煲好了便洒上佐料。她对烹饪是很严苛的,什么时候洒盐,什么时候加醋,什么时候用老抽和生抽,什么时候加葱花和香菜,这些都是精确到每一分钟的。
她不喜欢把一大堆佐料和食物通通倒进高压锅里,调到三十分钟或者四十分钟,然后坐在沙发看电视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过去出锅把香菜一洒……
那对她来说,简直浪费资源。
此刻,她正捧着李宗推荐的文学作品,细细地品读着,这对于文化水平不高的她来说,颇为吃力,但她愿意学习,缩短与李宗在知识文化水平上的差距,哪怕李宗没有这方面的要求。
但是她在心里,一直不愿与人说的原因,其实是她觉得在书中可以找到心中的答案。有关于女儿的答案。
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她不了解,但她也可以去学。
开通微博,每天更新,是她现在早晚必做的事情。
她虽然话少了很多,笑容也比以前淡了,但她的身体保养得很好,不仅每天都跟着李宗去晨跑,还一起在公园中打太极拳,同以前相比,倒是作息规律且生活滋润了不少。
然后便把每天所经历的这些,都会发到自己的个人微博上。
每一条……每一条都会圈一下赵清懿!
她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对自己的女儿说,“我很好。你安心地在外面玩吧。等你玩够了,回来看妈。妈会以最好的状态在家等你。”
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她的心里,而不是放在微博上。
但她相信,赵清懿会懂的。
为了给女儿营造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陈雅半生未嫁,最苦时一天连打三份工,却从未在心里抱怨过半句。
她为了女儿,可以做一切,也可以变得更加坚强。
李宗为了陪着她,就在厨房边儿的餐桌上写字画画,没有选择去阁楼的书房。
他不时会抬起头看一眼自己的妻子,目光里充满柔和。
房门咿呀一声开启。
老管家陈叔轻缓地迈着步子,直奔李宗而来。他微低着头,眉毛向下耷拉着,看不清是何表情。
李宗却在看了老友一眼之后,意识到了很严重的状况。
现在已知晓了赵清懿的下落,李溪莛也搭乘私人飞机赶了过去,如果对于他这样的退休老人说,还有什么是能让陈叔竭力保持小心翼翼,又一言不发走进来的原因?
除了陈雅的女儿,他想不出还有别人。
果不其然,陈叔在客厅那里就站住了,不说话,默默等着自己的老东家走过去。
李宗快速搁下笔,找了个块湿巾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神色不变地背负双手,从厨房门前踱步而过,见陈雅抬起头来,还温和地朝着她笑了笑,继而闲庭信步,步入客厅。
“先生……”陈叔刚开口,李宗便抬手劝住,示意两个人到外面去说。
汤味浓郁,四散飘逸,充盈着整间厨房,却难以盈满陈雅那颗空落落的心。
她同样在等着李溪莛的回复,可是一晚上都过去了,那孩子还没个好消息传过来,让她倍感不安,往日里读得津津有味的书籍,如今在眼前也都成了方块字,却又得为了不让李宗担心,假装专注地看着。
可是刚才,李宗却突然搁下笔走了。
这在以往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除了吃饭和睡觉,或者是花心思陪伴她,李宗从未搁下过自己的毛笔。
陈雅虽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没上过什么特别优秀的大学,但多年的艰辛生活,却让她活成了一个心思非常细腻的女人。
李宗的所有习惯,喜好,观点,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当他想要瞒着别人做点私事儿时,总是要装作闲庭信步的样子。
对,就是刚才那副样子!
陈雅站起来将汤锅调成小火,把书放在椅子上,走出厨房只一眼,便见到陈叔神情悲凉地站着。
李宗也握着手机,嘴巴没动,好像电话没接通。但他的表情,却是格外不耐,焦虑。
陈雅悄悄走过去,路过客厅沙发后,瘦小的身影便踱进了陈叔的眼角余光里。
在李家做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抬起手,轻扯了下李宗的衣袖。
没说话。
李宗瞬间顿悟,回头看去。
饶是他再怎么控制情绪,可还是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泄露了眼底里的浓浓关切。
陈雅霎时明白。
她也不出去问,直接掏出手机,搜索了每天夜里都会搜索一次的名字:赵清懿。
新闻很快弹出来。
单看一个标题,就已让她的心揪成一团。
“她曾是世界上最伤心的女人,如今站在地球上最伤心的城市。”
是啊,伤心……
陈雅吸了下鼻子,虽然不敢,却还是轻移指尖,点落到新闻上,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直接泪崩!
陈叔不等李宗招呼,便转身默默地走了。
李宗回到客厅站了片刻,待陈雅那一声憋在心里长达近两年的哭声终于喊出来时,才抬起手,悬停半秒,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
头发又脏又短,乱如枯草。
脸上忽黑忽白,神情疲惫。
被锋锐物划烂的衣裤,染血的纱布,鞋底脱落后一眼可见的被磨烂的脚趾头。
这些东西,却仍旧掩不住那双眼眸里流露出来的坚定和清傲。
她没有变。
她还是那个有勇气面对一切的女人,只是在无人知晓的世界角落罢了。
可是她现在的样子,为了救人却要豁出自己性命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伤心。
哪怕是曾经的网络黑子,都会对自己的言行暗生悔意,又何况是赵清懿的母亲呢?又何况是那些与她私交甚好憋了一年火气无处发泄的朋友们呢?
余彦明的脑袋若再偏离一点,就不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车外,惆怅地望着初升朝阳下的大海。很可能会进入重症病房成为植物人甚至是失去生命。
朱柏诚在微博上把那群黑子揪出来一个个地痛骂,最后骂到手指都抽筋了。若非冷静下来的苏白拦住了他,他会花两千万请一个公关团队帮忙骂。
刘逸安在短短几分钟内拨打了十几个电话,告知那些至今仍与他保持合作过的,甚至甘心当他学生的总编们,若照片下有一个言论不干不净,所有合作,全部终止,以后也别再见他!
正在澳洲拍戏的方成安被一个电话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就睡不着了。他坐在窗外被海风侵蚀过的生锈扶栏上,两只脚耷拉下去,感受着海浪涌动着传递过来的阵阵潮湿。身上冷了,他心里却热了起来。
好似那个身处美洲的女子,仅凭一张照片,便向他传递了如同旭日初升的温暖。
赵清懿的照片一出,国内许多机构、公司、个人、还有学校团体等,都组织了一波“岸度拉市救灾活动”。
这一刻,她已不再是那个被舆论按死的吸毒女明星,她再一次成为了充满正能量的公众人物。
北美女记者无心之举,让她自己成为了今年“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有力争夺者,也让赵清懿顷刻翻牌,重新让国内网民拾起了“风骨雅正”这个评价。
无论何年何月,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
群众是健忘的,当赵清懿真的做出了一件令世界为之哀叹,又给整个民族都挣足了面子的事情,谁还会在意那件本就是“悬案”的污点?
只要能打动人心,原谅,其实不难。
但实际上,作为公众人物去吸毒这个污点,还是无法让她在娱乐圈里的立足。
至少,国内很多机构都不愿去踩这个雷。
哪怕九寰影视不断力捧她,也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最关键的是,赵清懿不可能现在这个身份回去。
她有更远大的理想。
深山,古刹。
红墙庙宇,淡灰瓦,绿树葱茏。
在最接近断崖之处,三炷香青烟袅袅,一女子匍匐在地,心神沉静,古钟在耳边回荡,睁开眼便可见万丈深渊下白云缭绕,隐约可见青山碧水,万花如海。
待“洗心经”默诵完毕,她才盈盈站起,对着燃香拜了三拜,直起腰身,沿着可供一人独行、远探向断崖上空的尖石徐徐退步,直到脚跟踩在平地上,才算脱离了失足坠崖的危险,可以转回身了。
只是,她才微挪一步,便站住了脚,望向身前数位僧人,轻声问:“师兄可有事?”
被她注视的那位年轻僧人略一颔首,言道有人来访,问她见是不见。
那女子眉清目秀,容颜绝丽,听到有人跋山涉水到这车辆不通网络没有的清静地方来找她,深邃的瞳眸中涌动起一片茫然,淡淡道:“见,劳烦师兄让她进来。”
那僧人留下诸师弟,转身要走,行至半途又回过头,双掌合十:“洗心经可默诵完了?”
那女子点了下头。
“可是准备下山了?”那僧人又问。
“已念过365遍,恰逢有人来寻,怕是天意如此。”她淡淡一笑。
“好。”那僧人转身而去。
“诸师兄坐啊?”她笑看其他僧人。
那些人把头垂得更低,不敢看她的脸。
她又问:“我在这里刚好住了一年,你们还未习惯?出家人这么看不开吗?”
诸僧不答。
她抓了抓头发,阳光下,青烟中,一道半指宽的疤痕自她的耳根划过整个后脑。
诸僧把视线垂得更低了。
“或生或死,随缘而已。这个你们总看得开吧?”她把目光扫向诸人。
“轻生堕恶道,不是我辈出家人所愿。”其中一个僧人开口道。
“谢啦,我现在感觉很好。”她忽然仰起头,遥望远方山与云,双眼空洞,嗓音幽幽:“我心中的那只小恶魔啊,早就被我掐死啦!”
众生慌忙道:“南无阿弥陀佛。”
过不多时,先前离开的那位年轻僧人已经回来了。
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位身材高挑、前凸后翘却又穿得格外性感的女人,在风中拂动的大波浪卷发更增其魅力,脖颈、胸口,皆裸露大片雪白。
佛门乃清静之地,将她收留已是特例,如今又来一妖冶女子,诸僧难免有些烦恼,想要念声佛号告辞,可又想起住持嘱托,低头垂眉,如临大敌般肃穆等着。
她看见那女子,却是瞳孔一缩,沉声道:“你怎么找来的?”
那女子答:“我花钱请了几个当地人,让他们用牛车把我送上来的。”
“不是,”她皱眉,“我是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是‘她’告诉我的。”那女子坦然答。
年轻僧人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愈发狠冷,轻叹道:“某天夜里,‘她’确实用了本寺驯养的穿云鸽。至于传递了什么消息出去,我并未过问。”
她冷声问:“为什么不拦?”
年轻僧人摇头:“她既是你,你亦是她。在本寺中,惟有你无需遵守清规戒律。”
三言两语间,她已略显烦躁。
其他师兄马上诵念洗心经。
她先是错愕,旋即恍然,也低头默念片刻,复又抬起头来。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却不敢表露出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要不要私下里谈?”
她淡淡道:“有事直说。”
“噢,你那次……”见她目光又是一冷,那女子赶紧改口,“她那次跟我说,若有清懿消息,马上来通知你。”
她心头一震,却又马上平静下来,“‘她’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感觉这几句对话古里古怪,总有一种寒气往脚底板里钻似的。
“那么……”她沉吟了一下,“清懿在哪?”
美洲中部,岸度拉市。
游泳馆因地震和熔岩产生了大面积的损坏,门窗坍塌,又被熔岩扫过,想要进入其中,非得插上翅膀飞到房顶不可。
城市街道满目苍夷,四处废墟,很多车辆都难以通行。赵清懿等人知晓时间紧迫,也没有苦等起重车或是挖掘机的打算,到了游泳池外便开始展开救助行动。
门窗难以进入,他们便利用各种攀岩道具,直接从破烂不堪的外墙壁爬至屋顶,再用绳缆从天窗顺进游泳馆里。
如果有直升机,倒是可以非常迅速地救出伤员。可现如今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需要有人帮助。
高端现代化可没那么多。
从废墟抬到临时急救点的伤者们,绝大多数都是赵清懿这类人用最粗糙的方式救出来的。
艾德像手脚带有吸盘的壁虎似的,第一个爬到游泳馆的屋顶,紧跟着是的赵清懿。
乔体型太过雄壮,不便爬墙,就站在下面当“人肉充气垫”,若一会儿有哪个小孩子失足滑落下来,他也好伸手接住。
这次来救助的队伍很多,但能像赵清懿他们这般拼命的,却几乎一个都没有。
等他们二人准备将滑轮绳缆吊挂在顶棚龙骨上时,那些人还把希望寄托在“幸免于难”的门窗上。他们在游泳馆四周转悠着,这里搬一块石头,那里动手挖一下。
如果能把救助过程变得简单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此类行为,倒不是说明他们胆小,而是赵清懿那几人实在太过胆大了。
“有人上来后,你帮忙扶一下,我自己下去。”艾德提议。
赵清懿摇头:“不行,伤者没力气往上爬了,我们的滑轮又没驾到高处,他们只能升到我的脚下。可你觉得,我有力气把他们拖上来吗?”
“那,把乔叫上来?”艾德向下面看了一眼,却皱紧了眉头。
“可别。这屋顶年久失修,又经历了一场地震,他要是爬上来,还不得把房顶压垮?”赵清懿笑着摇了摇头,一转身发现艾德神色有异,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便从容道:“我下去,能搞定。”
“别,”艾德摇了下头,“要不,再等等吧,我们要点东西把滑轮位置架高点,直接把他们拉到屋顶上。你下去,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留在上面毫无意义,再说,我们又没有电焊设备,把滑轮架高,危险太大了。”赵清懿已决定顺着缆绳爬下去了,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
她没理会,手抓着龙骨准备用脚尖勾住缆绳,可是却不小心擦到了被磨烂的脚尖,一阵钻心的痛。
她苦忍着,继续向下,直到肩膀上的手掌加力。
“喂,艾德,你能不能别这么婆妈?”她抬起头,忽然怔住。
李溪莛肩披着满天星光,神情晦暗,可眸光中的情绪却冷漠而又坚硬,他伸手揽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来,平稳地放在完整的屋顶平面上,语气平淡,嗓音嘶沉,“我下去,你们留在这里。”
不等二人表态,他已像猿猴般双手搭在龙骨上,敏捷而又果断地将自己挂到缆绳上,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便降下十几米的距离。
当赵清懿回过神儿来,想要苛责他没有救助经验莫要逞能时,他已轻盈地落到地面。
由于地震的缘故,游泳池四周布满破碎的玻璃和脱落的瓷砖,甚至还有熔岩穿行而过时被烧红的钢筋裸露出来,锋锐的尖端像是一把剑,要把“不速之客”洞穿。
李溪莛“噗通”一声跳进被汽化了一大半的游泳池,游到边缘,又用手指抠着破碎瓷砖的缝隙,还没爬上去,没干过粗活的手掌已经开始流血了。
“这小子,”艾德神色复杂,“也是够拼的啊。”
赵清懿不语。
“西装革履的,爬墙的速度还像那什么蜘蛛侠似的,”艾德笑笑,目光紧锁着赵清懿的脸颊,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你们这次重逢,气氛有点怪啊,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与你们无关,”赵清懿微微抬眉,笑容灿烂:“我们之间,一向如此。”
艾德沉默了。
很快,李溪莛将一个已经昏迷的小男孩从更衣室里扛出来。
他没再跳入游泳池,而是选择从地面上走。他踩着破碎的玻璃和瓷砖,小心地避开钢筋尖角,可再跃过被熔岩烧出来的沟壑之后,落地时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身子一歪,脸上却没什么变化。
“又挂彩了。”艾德道。
赵清懿安静坐在天棚龙骨上,看着他艰难地行走在残破的废墟中,便觉那些在他脚下破碎的玻璃,正一下下地切割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