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三七年最热的时候,日本终于发动了策划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
“这上海就像个孤岛。”冯月珍透过酒杯望着夜总会里的歌舞升平,“我原以为,大家都会忙着去打仗,夜总会就得关门歇业了,没想到的是,生意反而越发好了。”
“仗得打,可日子还得过。”
“景明走了,你也要走,这下我冯月珍真成孤家寡人了。”
“别这么说,这次去香港的机会,也是您帮我力争的。”任宽由衷地感激。
“男人不比女人,一定要多读些书。不仅如此,你此番去香港,什么都学点。得对得起你这张皮面。”冯月珍妩媚地看着他,正要手去拂开他额头前那屡碎发,却被他笑着闪开了。
“唉……”她回忆起一些事情,“先前景明总是说,读书是要紧事。他书读得多,说话总是引经据典,让我猜。你要是念好了,说话就不会跟不上他的节奏了。”
看见她满眼的柔情,任宽理解地开着玩笑:“那也不能和王老爷子相提并论,他老可是书香门第。”
“那是……”冯月珍从甜蜜的回忆中抽身而出,严肃的说,“你这一走,公司这边,就没有人代替我和鬼子们打交道了。”
“不是有常力吗?”
“常力?”冯月珍笑着摇摇头,“他虽然跟了我这些年,也是我的得力干将。但是论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可就差远了。”她又想起王景明评价常力的话,“常力是将才,不是帅才。”她又看着任宽说,“再说,常力是独子,才娶了老婆,还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要他一家子怎么办?”
任宽钦佩地冲冯月珍点点头,提醒道:“您忘了崔裕达。”
“崔裕达?”冯月珍嘲弄地望着包厢里对日本人哈腰点头的崔裕达,“哼哼,我最看不惯他小心翼翼伺候日本人的孙子样儿。不过,他倒是能帮我挡掉一些应酬。”她和任宽碰了杯,低声叮嘱道,“要是杜老板那边有什么直接告诉我,老黄那边有什么事情,我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现下任宽走了,公司这边就我一个人顶着,和那些日本人打交道。冯月珍真是聪明,扭扭屁股就走了,那么大一个烫手的山芋就丢给我。日本人是好惹的吗?”崔裕达一边在小薇的伺候下穿上西服套装,一边抱怨着,“寸金,快点,日本人不喜欢迟到……”
“啪!”寸金重重地推开试衣间的门,面无表情地看了崔裕达一眼。
“这件旗袍是不是太素了?”崔裕达小心翼翼地问。看清寸金的脸色,他讨好着从首饰盒里娶了一个金镯子要套在寸金的手腕上,“这样就不会显得太单调……”寸金反感地抽回手,镯子掉在地上。“我在楼下车里等你,你快点。”冷冷的声音就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伴随着镯子在地上旋转的声音。
小薇赶忙从地上捡起镯子,擦了擦又放回盒子里。崔裕达脸上讪讪的,自己对着镜子整理着领子。
“我来吧。”
和小薇肉嘟嘟的甜美的脸蛋相比,寸金那张脸就跟雕塑一样儿,标致却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和温度。“唉……”他不由自主地叹着,“在外面装孙子受日本人的气,在家里……”
“三小姐脾气不好,拧,从小就这样,和四姨太见面就吵,姑爷多担待一些,反正有我伺候您。”
“寸金回来了?”崔母站起来,没看见儿子一起回来,老人家皱了皱眉头,“裕达没和你一起回来?”
“噢,我先回来了,他可能还是要晚些。”
“噢……我这儿子真辛苦……”老人家不悦地说给儿媳妇听,“邱华小姐来了。”
“邱华?”寸金的眼睛亮起来,几步走进客厅,“你怎么来了?”
“就是来看看你。”邱华站起来。
“坐,坐……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我吃过了……”寸金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皱了皱眉头。
“你吃过了?怎么也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一家人都等着你们呢!”崔母埋怨着。
“哦,对不起,妈妈,忘了打电话告诉您了,崔裕达也没打电话吗?”
“没……寸金,裕达这些日子很忙,难保一些事情会忘记,你是做妻子的,应该多替他分担分担……”
婆婆唠唠叨叨讲究为妻之道,寸金只得恭敬地点头听着。
“老太太,吃饭吧,不然一会儿饭凉了又要热。”小薇的提醒,替寸金解了围。
婆婆一走开,寸金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看邱华,说:“走,我们楼上说话去。”
“看出来了,媳妇儿也不好做。”邱华笑呵呵地坐下来。
“唉……我们平时也很少说话,我在楼上,她在楼下。”寸金脱了高跟鞋,坐在床上,“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情就不能找你?”邱华笑了。
寸金也笑了,只是笑得尤为疲倦。
“金子,你们两个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寸金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盒烟来,目光征询邱华同意后,抽起来。
“怎么开始抽烟了?一定是过得不快活吧?说出来吧……”
寸金笑笑,吐了一朵云,挥挥手,说:“什么快活不快活?全中国人现下都水生火热的,哪里有快活之言?你问我和崔裕达怎么样,我们能怎么样?”
“那件事情,你没有和姨娘说?”邱华坐到她身边,开导道,“金子……”
“不要提那件事了……眼前的事情才真真令人头痛!”寸金被自己的烟呛着了,咳嗽几声,“我之前只以为打仗打仗,只是要占领我们的国土,现在才意识到,日本人要得不仅仅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金银,还想要渗透我们的文化,控制我们的思想……任宽去香港了,日本人三番五次来公司要求文化上的合作,都是崔裕达应酬着,他又是那么谁也不愿意得罪的人物……陪着喝酒、吃饭……你信不信他现在的日语水平,已经可以去当翻译了……日本人很狠,冯月珍那边态度也是强硬,文化界里的老人们态度也坚决,崔裕达一个人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我也明白他难,可是让我一再去陪那些日本人谈什么文化共融……简直是扯淡!”寸金的情绪激动起来,“我又不是汉奸!”
“金子!”
“当年我们从东北来上海,不就是因为九一八,日本鬼子占领了东三省?!”
“金子,你别那么激动,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汉奸,崔裕达也不是……”
“他是不是连我都不清楚了……”寸金想到崔裕达面对日本人时的谄媚,眼泪汪汪的,“他跟我说,他也是个男人,不想两头受气,想堂堂正正做人,可是冯月珍把公司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工作都交给他,日本人又……”
“我明白,你心疼他……”邱华欣慰地自以为在寸金的婚姻里看见了相濡以沫的爱情。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心疼,我只是觉得我是他的妻子,有责任,有义务。事实上,我对他并不好。”寸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吸了口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着他去参加什么所谓的酒会,也是怕,怕他没有底线,怕他卖国。那我可就真正是一个汉奸,是一个卖国贼了。我挺自私的,不是吗?”
邱华没说话,这种现实主义的私利心在她听来有些不堪,刚刚才在心里勾勒的美好的爱情婚姻,刹那间幻化成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