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八

带着面具吃饭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对喜怒于颜色的寸金来说尤甚,幸好黄柏兴派人及时来请四姨太去看牌。“四姨太,老爷那儿请您去看牌。”

“我去去就来。”四姨太不情愿地看着女儿。

“又是一个晚上的事情……”寸金想着,黄柏兴肯定是打一个晚上的牌,就辛苦了母亲。趁这个空,她赶紧地告别了娘家。

刚出了大门,就迎上回家的黄立璜,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和寸金打着招呼:“金子,怎么就走?”

寸金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从黄立璜的车子擦边而过,“回家。”她说。

“回家?”黄立璜下车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当真是回家吗?”看见她紧绷着的脸,他苦笑了一声,道,“好了,别装了,我都知道了,崔裕达来找过我。”

“他找你做什么?!”寸金讶异地瞪着眼看着他。

“他觉得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应该理解他。”他冷笑了几声,“他是没勇气踏进咱这个大宅门的,只能找我,最多再被打一拳。”

寸金低着头,嘴角扬起一个隐约而充满讽刺意味的笑。

“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什么?”

寸金摇摇头。

“你也不想知道我打他了没有?”

寸金又摇摇头。

“你当真想和他离婚?”

寸金还是摇摇头,只是为难地望着大宅门。

“上车,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还没想好。”坐进车里的时候,她说。

“那你今晚总得找个地方住吧?你难道还打算回家去?”

“以前霞飞路的房子还空着在。”

“立国他们那个小社团搬出去了没?早就说了,学生不好好读书搞什么活动,现在局势那么乱,万一日本人查起来查出什么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那个社团好像解散了,我可以直接住进去。”

“今晚先住宾馆,明天等立国把那房子里杂七杂八东西清理干净了再说。”黄立璜谨慎地看看寸金,她就点点头,同意他的安排。

“喏,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我叫着立国先去把那房子收拾收拾,再来接你。”

“嗯……”寸金坐在沙发上,温顺地点点头。

刚走到门口,黄立璜看看表,又折回来,坐在寸金对面,说:“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嗯?”寸金腼腆地笑了,“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那……打电话叫邱华来陪你?”

“别,别!那么晚了,还是算了吧。”寸金站起来,推他到门口,“四哥,你回去吧,我这边没事。一会儿我也就睡了。”

送走了黄立璜,寸金一个人默默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披了件外套走了出去。就在茶楼里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杯碧螺春。望着杯子里,螺旋漂浮的茶叶,静静地发呆,不知不觉,眼睛就渐渐潮湿。

“三小姐一个人?”

寸金擦擦眼睛,抬起头,看见周律民站在自己桌前。“哦,对。”周律民指了指寸金对面的座儿,寸金点头后,他才拉开凳子坐。“你不也一个人?”寸金马上微笑着反驳。

“对于上海,我是个过客。”周律民笑着说,笑声让寸金觉得特别的舒服。

“过客?”寸金又趴在桌子上,望着眼前的杯子,“你来上海那么久,家里人就不牵挂?”

“没办法,生意人,难免四处奔波,对于我父母来说,我就是一个游子。”

“那你妻子呢?”

周律民忽然想起了老家的妻子,便掏出口袋里的照片,递给寸金。“这是我妻子,这是我两个女儿。”他指着照片介绍着。

寸金顺着他所指,仔细地看着照片,又看到他脸上此时温馨的笑容,忽的觉得背后一阵凄凉,原来婚姻是可以这样子的。“唉……”她长叹一声,趴在桌子上盯着杯子里的漂浮的茶叶。

“我和我太太是媒妁之言……但她是女校毕业,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在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都是她替我尽孝道,我母亲很喜欢她。”

“你女儿很可爱……”

“嗯,确实,我已经有几个月没看见她们了,说起来我这个父亲真是不尽职……”他自嘲地笑起来,“都是她们的母亲在照顾教育她们。”

“你想她们吗?”寸金竖着脑袋问。

周律民点点头,眼前这张雕塑般的脸不像平时那般冷漠,因为忧伤和羡慕的缘故吧,多了一份单纯的孩子气的向往。周律民收起照片,温柔地望着她,希冀她也能说说自己的心事。

“我……”寸金眼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渐渐沉到杯底,“我很羡慕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周律民屏息等待着,寸金不晓得为什么周律民就有一种亲切的,属于长辈的谦和气质,让她想要对他说说心事。“我……一个人……”她突然笑起来,觉得这种说法很暧昧,于是她坦白道,“我从家里跑出来,因为我的丈夫出轨了。”

周律民没想到寸金会如此坦白,说出自己婚姻的问题,再他看来崔裕达真是一个不知足的男人,守着一尊神却去偷食。“我觉得无处可去,所以就住在我四哥开的房间里。”

周律民想要问什么,可却又忍住了好奇。这一细节,让寸金又增加了对崔裕达的好感。她索性道:“我不回娘家,因为我不想我母亲伤心。我不回家,是因为我没办法去面对背叛我的丈夫……”寸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不忍心告诉母亲,不愿意告诉好朋友,却只能够告诉一个陌生人,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

看见美人落泪,谁都会心疼吧?——望着呜咽的寸金,周律民痛心地看着缩成一团如小猫一般的寸金,除了叹息,无能为力。实在忍不住,他伸手轻轻触碰了寸金乌黑的头发。寸金仍只是哭,期期艾艾。“唉……”崔裕达坐在对面,望着她,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