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十二

山崎走进被独自关押着寸金的房间,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倚着墙,几缕乌黑的头发垂在肩头,给这个背影更添妩媚。山崎走进去,站到了寸金的面前。寸金才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日本军官和他脸上那冷酷的表情。“你的,弟弟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他的汉语进步了很多。寸金瞟了他一眼,傲慢地把头扭到另一边。“你的,弟弟是抗日份子,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寸金仍是靠着墙,不说话,大不了就一死,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看见寸金一脸漠然,山崎有点挫败的生气,他本以为是可以看见寸金举手无措的样子。但是他压住火气,一顿一顿道:“你可以走了,你的丈夫来接你了。”

寸金放佛没听见他的话,目光望着灰暗的墙壁。

山崎用手杖敲了敲墙,寸金就听见了崔裕达担心的声音:“寸金,寸金!你怎么样了?!”他蹲在她面前,细心地检查着她有没有受到伤害。看见自己的亲人,寸金的眼睛有了一丝神采,她紧紧抓住崔裕达的手,充满惊恐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崔裕达握住她冰冷的手,一边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回家?”寸金迟疑地看着他,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靠着他朝屋外走去。经过山崎身边时,崔裕达讨好且感激地向他致意。刚走到门口,阳光照射在身上的那一刹那,寸金整个人忽然亮起来,问,“那立国呢?”

“他是抗日份子,我们要枪毙他!”山崎冷笑着说,他就为等着说这一句来看寸金的反应。

“你们要杀了他?!”寸金转过身,盯着山崎,护犊心切,“他还是个孩子!”

“他是抗日份子,他自己也已经承认了。”山崎冷静地说,等着看她感情崩溃的那一瞬间。

雕塑般的寸金,雕塑般愣在原地,那一双漂亮的黑眼睛锥子一样钉在山崎身上,突然,她冲到山崎面前,抓着她,说:“你不能杀他,他只是个孩子!他还是一个中学生!”

山崎满足地低头看着她,戏谑地用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拍拍她的脸,嘲笑着走开了。“你们不能那样!”寸金要追过去,却被崔裕达牢牢抱住,“你们这些日本人,占我们领土,杀我们的同胞……”她还想控诉,被被崔裕达捂住了嘴:“寸金,冷静点,冷静点!”

一出大门,蹲守在门口的记者对着寸金便是一顿猛拍,“让一让,让一让!”常力迅速甩开膀子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寸金的头上,拉着寸金和崔裕达挤进车内。

“现在这是去哪儿?”

“回家。”崔裕达摇上车窗。

“不,我不回家。”寸金忽然冷冷的说,“我弟弟还在日本人手里,我父亲去了广州,三姨太那里一定乱作一团。”

常力点点头,并没征求崔裕达的意见,直接发动汽车,驶往黄家的大宅。

果不其然,一迈进门,寸金就听见三姨太哭天喊地的声音,自己的母亲则坐在一旁抚慰着她。一见寸金回来,四姨太立即迎上来,关心且焦急地拉着女儿的手,仔细打量一番:“金子,你终于回来了……”未及说完,她便一阵抽泣,“幸好,幸好你出来了,日本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岳母不用担心,寸金什么事都没有。”崔裕达讨好着说。

“妈,立国他……”寸金话未说完,三姨太就扑上来,抓着寸金哭起来,“金子,你救救你弟弟呀!打小你们姐弟两个就比别个要亲些,现在立国有难,你一定要想法子救他一命啊!”说着说着,三姨太便跪在了寸金的面前。

“诶……别,姨娘千万别!”寸金等一干人好容易扶她起来,寸金眼巴巴地望着崔裕达,“没有一点办法吗?”

“这……”崔裕达为难地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说,“我真是……小舅子确实是抗日份子……实在是……”

一听此言,三姨太便又恸哭起来。“姨娘别先哭,我们还在想办法。”寸金安慰着,她又把崔裕达拉扯到一边,郑重其事的问,“裕达,你真的没有一丁点办法吗?立国是我亲弟弟!”

“寸金,我……”他低声说,“杨立国确确实实是抗日份子,证据确凿!”

看着他一脸的谄媚与无奈,寸金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她不明白崔裕达为什么会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而不是自己的身边。

“我能够把你捞出来已经是不容易……”崔裕达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是如何艰难地找到谁,谁,谁将寸金从牢狱之中救出来。那边三姨太还在哭着说:“老爷子不在家,这叫人如何是好?!自出事起,大房的门就一直关着,大少爷连个面都没露过……这么大的宅门,连个管事儿的人都没!我就立国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活个什么劲呀?!”

“人还没死呢!有这个哭的功夫,不知道想法子捞人!”黄立丽一脸杀气地出现在门口,颇有些巾帼英雄的味道。

“立丽!”正安慰着三姨太的黄立萍无奈地苦笑着,无奈是因为黄立丽还是这么不忌口,笑是因为黄立丽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有什么法子。

黄立丽把皮包往桌子上一拍,直接走向崔裕达:“你不是认识的日本人多嘛,你去请他们开个价,多少我们都出,只要他放人。”看见崔裕达微微跳动的眉毛,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说辞,“废话少说,我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日本鬼子也不例外。我还知道就你认识的鬼多,能找到收钱的人。”她又看看寸金,“你要还是我们家的女婿……”

“废话少说,我现在就陪裕达去找人。”寸金又一次抓起丈夫的手,在自个儿家里捍卫着崔裕达的颜面。

黄立丽不露神色地笑了,满意地望着二人的背影。

“等等,立璜出差去了,车子还停在院子里,你们拿去用。”四姨太取了黄立璜的车钥匙交给崔裕达,和气的说,“姑爷,立国的事情还辛苦你了。”听了岳母的话,崔裕达觉得很受用,牵起寸金的手就奔出门外。

“你们这些小蹄子,站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黄立丽望着家里一干仆人开骂了,“烧水的烧水,泡茶的泡茶,其余的人去给我从各房请个代表出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关着门装什么蒜?!要掏钱的时候,一个不能落下。”黄立丽一声喝令,仆人们便忙开了,三姨太放佛有了主心骨,感激地望着黄立丽。

“敲敲敲敲什么敲,不知道小少爷在睡觉啊!”五姨太骂骂咧咧地掀开门帘,一脚踢开敲门的丫头。她出了名的唱越剧的好嗓子,在院子里特别具有穿透力,老远传到黄立丽的耳朵里。

“哟,五姨太在家呢?”黄立丽抱着手,站在三房的门口笑着说。

“那阵风把二小姐吹来了?”五姨太毫不示弱的说,“二小姐面子就是大,好容易回来一次,也把家里闹个鸡犬不宁的。”

“姨娘这话说的,谁是鸡,谁是犬呀?”这刀子一般的话激得五姨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躲在房间里漠不关心的人,此时也探出脑袋伸出窗外,等着看五姨太和黄立丽的一场好戏。

“呵,一个个脑袋都伸出来了啊?!”黄立丽环视一周说,“都给我听好了,老爷子不在家,家里不准少一个人,立国出了这事儿,只要是我们黄家的人就得搭把手帮一把。我先把招呼提前打着,要钱的时候各房得大方点,别那么小气!我们黄家可丢不起那人!”察觉到一个个脑袋又缩回了房间,黄立丽又充满杀气的说,“谁到时候装乌龟王八孙子,缩着个脑袋,我就是打烂你们的壳也要提着你们的龟脑袋出来!”

“立丽!”黄立萍拉着她坐下来。黄立丽仍然是骂骂咧咧地说:“最看不惯这群龟孙样子,哪还有我们老黄家的血性?!”

“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他们如何和你作比较?”黄立萍笑着哄着妹妹,“喝点茶水,坐着休息一会儿。”

寸金跟着崔裕达,忙前忙后三天,陪尽笑脸,终于把家里凑齐的一千美金送了出去。把满身伤痕的黄立国接回了家。凳子还未坐热,三姨太还未对着儿子唠叨个够,黄立丽就又拍着两百大洋在桌子上,说:“这个家你是呆不住了,你呆多久,日本人就会盯着你多久,拿着钱,有多远走多远。”

“二小姐!”三姨太放声大哭着,抱着儿子。

靠在一边默不吱声的寸金也发话了,劝道:“立国必须离开上海,这也是日本人放他时的话。”

“这如何是好啊!”三姨太抱着儿子痛哭,“不是已经花钱买了这条命了嘛?!”

“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黄立国一本正经地安慰着母亲,亲历一场生死之别,他放佛一下成长了许多。

“闲话少说,船票在这里,到了香港会有人接应你的。”黄立丽把票塞给黄立国,背起包,踏着高跟鞋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