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一十八

一觉醒来便是午后了,寸金揉揉惺忪睡眼,贪恋被窝的温暖。直到听见楼下的钟声,方才强迫自己起床,飘至镜子前,看见自己粉红的脸颊,不由得想起作业的梦靥,浑身就发烧一样热起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母亲的话——不要有过分的肢体接触。现下,寸金不得不佩服起母亲这个小妇人,看似什么不明所以,却总有一些预见。但是,事到如今,她也无法解释自己对于周律民肢体温暖的渴望究竟出自于哪里?“酒喝多了吧。”她这么告诉自己。想起母亲,她又想到今天邱华一家会去娘家拜年,就匆匆忙忙梳洗一通,坐了车赶回娘家去了。

黄家的大宅昨儿什么样子,今儿还是什么样子,没有丝毫不同,各房掩着门,仍能听见各房里头传来的麻将牌九声。只有小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打闹,放着鞭炮。寸金心里正纳闷:就算邱太太同意了黄立璜和邱华的婚事,这宅子里也不应该是这种气氛。正琢磨着,就看见立国打着帘子从房里出来了。“三姐,回来了?”

“嗯,”寸金点点头,问,“邱家人来了吗?”

“来了啊,又走了。”

“就走了?”寸金困惑地望了黄立国一眼。

“走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是中午才起床。”

寸金皱皱眉头,又往母亲房里走去。四姨太正坐在椅子上,捏着手里的一串佛珠。

“妈……”

四姨太挥挥手,示意她勿打扰。寸金只得耐心地站在一边,听着母亲诵经。一段经颂完,四姨太方才睁开眼,示意寸金坐下。不慌不忙地,倒茶,递给女儿。

“大太太他们来过了?”

“嗯。”

“然后呢……”

“大太太自然是不同意……”四姨太皱起眉头,想起那一系列令人不悦的对话,“老爷子都主动替立璜提了,可是……这个大太太,连老爷子的面子都不给。”

“然后呢?”

“然后?邱太太说了一堆不中听的话,拖着邱华就走了,老爷子笑了笑,说道‘儿女事儿再也不管’就背着手出去遛鸟去了。可怜的是邱华,满脸泪水的……唉……”四姨太想起邱华心力憔悴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四哥呢,怎么没见他?”

“回自己屋子去了,这孩子长到这么大,是头一遭碰上这种事情,唉……男人的面子,大太太是一点也没给他留。立璜的自尊心打小就比别个更强一些”她站起来,自言自语着道出一句真理,“……其实,男人比女人更虚荣,所以男人也很好哄,捧着他们,给他们面子,他们就孩子一样得意满满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太太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寸金从母亲平和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谦逊的温柔——那是她的经营之道。现在寸金明白,自己的生父和养父究竟为何敬爱母亲,除却美丽的外壳儿,母亲自有一股风韵,让人如沐春风。

“都是上辈子的孽,应在晚辈身上。大太太对我无法释怀,所以把怨埋在老爷子、立璜身上。的确,她方方面面都比我优秀,出身、教养……可是,她就没有想过‘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汉城爱我,不仅仅是爱我一副好皮囊。假设,她不那么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可能也不会如此孤独寂寞。现在,可怜的只是她的邱华。”

寸金没想到母亲居然懂得“色衰而爱弛”的道理,她一直认为母亲只是个普通却美艳的妇道人家。她忽然想到,当年她母女二人被邱家抛弃,能够得到养父的照料,并最终入了大宅子生活,和母亲这种精明而温和处世之道密不可分。这些年来,她之所以能够得到黄柏兴的特别照顾,也都是仰仗母亲的聪慧。可是……“你会觉得大太太孤独寂寞?”

“难道不是?除了儿女的敬爱,她一无所有。她的丈夫不爱他。”四姨太带着小女人的一丝自信得意。“现在也好了,她连邱华的心也渐渐失去了。”她转身,发现女儿困惑且质疑的目光,解释道,“我也是孑然一身,没错。可是汉城心里有我,他爱我。人虽没了,爱不会消失。”四姨太在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寸金发现她简直是光彩照人,就如同那年她在法国巴黎铁塔下看见的被夕阳笼罩的亲吻恋人,被暮色装点地格外与众不同的美。

四姨太默默走到窗口,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颀长的脖子就像天鹅一般弯曲成一个美丽的弧线。她自己已经够不幸了,早年家贫,沦落烟花;寻到佳偶,却青年守寡;为了养育女儿,不得已又改嫁入深宅;受尽白眼和蜚语。可是,她居然还有心去同情一直排挤她的邱家大太太。

抬起头的那一霎那,寸金看见母亲身上惊人的韧性。这种韧性,完全颠覆了母亲在她眼里脆弱不堪的形象。如今,母亲就像一根蒲草,韧如丝。她忽然释然,她身上的那点儿不幸与悲伤又算作什么呢?天天沉浸在自己的小悲伤里,觉得世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悲喜,实在幼稚可笑!寸金站起来,慌忙地跑出家,她想要把这个领悟告诉周律民,马上就告诉他,让他看见自己的改变。

那啪嗒啪嗒的高跟鞋声把黄立璜吵醒了,他眯着眼看看桌子上的钟,掀开被子坐起来,穿好衣服,叼起一根烟,也出了家门。

邱华在家大哭大闹无济于事,母亲就是不肯妥协哪怕一丝一毫。她压根没有管女儿,反倒是锁了女儿的房门,自己该出去串门串门,出去打牌打牌,只是按时送饭到女儿房间。

“妈……”

“别管她!”

“太太,寸金小姐来拜访……”

“她是来找邱华的吧?告诉她邱华回重庆去了,不在家……”邱太太挥挥手就打发走仆人。

“我们小姐不在家……”

“不在家?”寸金抬头看见邱华房间的灯,皱皱眉,转身上车。

回来娘家,寸金碰上了来拜年的任宽。“任先生,新年好。”

“寸金,新年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两天。”任宽讪讪笑笑,他听见了黄立丽的高跟鞋声儿,“立璜不在家。”

“嗯,四哥这几天天天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妈跟着担心呢。”

“噢,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他吧。”任宽微笑着说,像给寸金吃了一粒定心丸。

“任先生,”寸金叫住他,“你知道他和邱华的事情吗?”

“嗯,我听说了。”

“那……”

“我知道该怎么说。”任宽匆匆转身,像是要逃走。

“那谢谢你。”寸金颔首致谢。

“呵呵。”任宽温和地笑笑,迈开的步伐慢了一拍,于是就和黄立丽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