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的脚踏车,坐在上面的两个人,在阳光里恣意地笑着,女童把脚翘在自行车的把手上,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后面的男孩把两只长腿放在地上,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阳光里他的侧脸清爽纯净,女童偶尔抬头看见他调皮的笑容,竟然有些发呆。
我无数次跟林振风重复我的那段童年,我说我很珍惜那时候的自己,纯净无暇。他会捏捏我的脸,心疼地说:“现在的你,在我的心里,更是纯净无暇。”我仰着脸微微看着他,痴痴地笑着。他揉揉我的头发,把手覆在我的眼睛上,说:“傻瓜,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面前帮你挡掉所有向你射来的毒箭。”
我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要扑到他的T恤上狠狠地哭一把,把所有的眼泪鼻涕蹭到他浸染皂角味道的衣服上,让他为我着急跟我难过。可是我没有,太多年一个人的生活,让我的灵魂都习惯了形单影只,我不愿跟任何人说起自己心里的那块伤疤,却可以在任何夜晚把他们一点一点揭开来,直到看到里面红通通的血肉。
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喜欢我舅舅。
坐在我的脚踏车后面为我保驾护航的那个男孩。
我怕我告诉他这个想法后,他会决然地离我而去。
那是埋藏在心里多么久远的一个秘密,我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护,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在我回外婆家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专心致志地打游戏机的时候,当我看到他含着满口的白色牙膏沫跟我说话的时候,当我看到他坐在摩托车上随意地把脚放在地上的时候,我知道,童年里恍惚的仰慕已经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势头蔓延成明目张胆的爱恋。
我觉得自己要被毁灭了。
我怎么可以喜欢自己的小舅舅,他大我14岁。
在我很小的时候,舅舅总是用他的摩托车载我去兜风。在外公外婆看不到的地方,他把车子开的很快,我坐在他的前面兴奋地大叫,我会牢牢抓住他的手,说:“慢点,我怕。”然后他会爽朗地大笑,揶揄地说:“怎么还有你这个臭小子害怕的事。”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从小外婆就把我当男孩养,有一天当我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走进来跟外婆说,这个孩子难养,一定要用男孩的方式把我养大,否则熬不过十岁。
外婆谨遵算命先生教导,千恩万谢地把他送走后,摸着我一头浓密的发丝陷入了沉思,我扒拉着面前的稀饭,跟舅舅抢为数不多的蒸饺的时候,就感到后面一股嗖嗖的凉气,旋即我被外婆带到了外面的庭院里,她用家里那把裁布的剪子三下五除二剃光了我头上所有的毛发,我晃过神来哇哇大哭,外婆义正言辞地说:“以后外婆不能那么宠着你了,你也不是骄傲的小公主了,只有这样你的命才硬。”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正是那个摇着布幡头顶僧帽的讨厌的算命先生让我的童年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处于一半明媚一半悲伤的时光里,我把头抬起45度角让眼泪不会流下来……
五岁的时候,我成了个小光头,老师进教室的时候,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在讲台上很严肃地说:“谁把这个小和尚带到教室里来的,快让他出去。”班级里鸦雀无声,老师走到我面前,说:“小和尚,我们这里不让化缘。”我哭丧着脸,看着她,说:“老师,我是南音。”
然后我看到老师,无可奈何地打了一下哈哈。
我也曾哭着闹着在地上打滚着让外婆允许我留头发,可是外婆总是万分担忧地摸着我的小光头,在我耳边呢喃着:“只有这样,你的命才硬。”
直到今天,每当我外婆在我耳边说话的时候,我都能恍惚地想起她跟我讲的那句话,似乎是站在泰山之巅,听老方丈在念经,老方丈说:“只有这样,你的命才硬……”
而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外婆对我不再温柔,她把我推到一群调皮捣蛋的男孩面前,大气地说:“以后南音跟你们玩,不用让着她,把她当男孩子。”在我求饶无助的眼神中外婆离我而去,而后我发现,那群人不过是纸老虎,他们除了会把死老鼠放在女孩的文具盒里或者烧女孩子的小辫子,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我既没有文具盒也没有小辫子,这是我迄今为止我发现没有这两样东西唯一的优点……
每当舅舅叫我臭小子的时候,我就大声嚷嚷,我不是臭小子,我是小姑娘,我不是鸡蛋(因为我的头又圆又滑,江湖人送绰号“鸡蛋”),舅舅会捏着我的小鼻子,讪笑地说:“好吧,好吧。”然后在过后又会说一些诸如,“鸡蛋,去帮我把这双臭袜子拿到楼下去”、“鸡蛋,你不是又在我的鞋子里撒尿了吧!”、“臭小子,你敢再拆我的录音机你试试”……这样的话。
我就在小舅舅常常的教训揶揄和偶尔的疼爱关怀下,茁壮地成长。我很多时候会想,我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在一定程度上有舅舅的推波助澜,正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给了我如此波澜壮阔的责骂和讽刺让我的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无比悲痛地看着我朝天的鼻孔,难过地说:“鸡蛋,你说话的样子,真像一只浑然天成的猪八戒……”我都会不知廉耻地把鼻屎抠出来在他面前晃晃,“这样是不是更像?”然后在他装作呕吐状后哈哈大笑。
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贪慕起他的容颜,在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舅舅也变得成熟起来,他开始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他会载我到那个女孩的楼下,用口哨吹她的名字,而后我会看到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孩红着脸走出来,她的脖子上常常系着一条围裙,小声地让他等会。我讨厌他们小心翼翼的暧昧,我总会不断地按喇叭,直到把女孩的爸爸给按出来,之后就是女孩的爸爸在那里罗里吧嗦地训斥舅舅,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得意得像只小狐狸。渐渐地舅舅看出了我的小把戏,他开始要挟我,如果我老是在他约会的时候调皮捣蛋他就不再让我爬上他的摩托车,我生气但又恐慌地看着他,我多么害怕被剥夺跟他相处的日子。我想那个时候,就是一种喜欢。病态的喜欢,我害怕他追求任何的女孩,并且想尽办法捣乱,让他无法如愿以偿,可是我不知道,这样子的我,他是多么讨厌。
在我九岁的时候,舅舅心爱的那个女孩坠下了高楼。
在他们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做了见证人,他们确实相互喜欢,舅舅是多么窝心地照顾她,没有半点敷衍,女孩很白净,纤细的双手上指白隐隐约约,他们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我就趴在舅舅的摩托车油箱上看着,那时的我已经在外婆的特许下长出了头发,原因在于外公终于难以容忍我性格中的暴戾一点一点显现出来,他曾经把我拉到外婆面前说,你看看,我们家南音都被你搞得真像个男孩子了,到现在都没有头发,你让她情何以堪。
我又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现在想来,外公情何以堪那四个字,用的真是精湛。
我的头发渐渐长了,心思也多了起来,舅舅约会女孩的时候我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守着自己的小甜蜜,那时的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事,也知道了舅舅只能是我的亲人,这个范畴以外的雷池,一定不能越。就算看到舅舅俊秀的脸上总能浮现起笑容的时候,心里就泛酸,他面对我的时候从来是凶巴巴的,没有半点温柔。
女孩是因为绝症无望才从高楼上跳下的,她指甲上隐隐约约的指白在很早以前就昭示了一切,只是一直没有被发现,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上帝是不是总能给我们一点未来的蛛丝马迹,如果我们勇于并且愿意细心地去发现,就可以避免很多的悲剧和灾难,那些灾难和悲剧,在来的时候,让人多么猝不及防。
舅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时候,外公外婆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代思想保守,小年青之间的恋爱从来被死压在社会的最底层,并且被当成最无耻的行为。我却不知好歹地一遍一遍敲舅舅的门,到最后,我把脚一起踹了上去。在第三脚的时候,舅舅开了门,他一下把我的手臂抓起来,扔到房间里,凶狠狠地对我说:“颜南音,你是要怎么样,你是要让外公外婆都知道你才甘心吗,现在就给我滚,滚!”
我倔强地抬起头,很大声地说:“不!我就不!”舅舅把手举了起来,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下去,我没有哭,他又打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哭,打到最后他有点不忍心,把我推到一边坐下来不停地撕扯着头发,低声哽咽着,我把一直抓在手上的馒头拿给他,说:“这是我从厨房找到的,外公外婆今天都要加班,不会回来了,你先吃点吧。”说完我就走了出去,他在我背后叫我等等。
我转过去,他已经站了起来,说:“外公外婆没回来怎么不告诉我,我现在做饭给你吃。”我仰视着他,突然发现他这么高大,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他都那么疼我,即使刚才他很重地打了我,我知道,他没有留情,每一下,都很重。
那顿饭吃得很憋屈,我和舅舅都没有说话,我用汤匙往嘴巴里送稀饭的时候发现稀饭糊了,焦味很重,但是舅舅却毫无知觉地往嘴巴里塞饭,那个时候,我难过极了,虽然年纪尚清的我不知道来自心脏那个部位一阵阵战栗的感觉是什么,或者说要用什么语言来描述,但是现在的我,我知道,那是心疼。
真切的心疼。
女孩下葬的时候舅舅没有去,那段时间他从来没有出过门,外婆曾经到他房前要他开门,舅舅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整天忙碌的外公外婆也没有留意,只是在要加班的时候嘱咐舅舅一定要记得做饭给我吃,可是只有我知道,从那次他打我屁股之后,他没有再让我进他的房门,他只是例行公事地出房间给我做饭,看我吃下去,然后洗碗,然后回房间。我就爬到他那辆灰黑色的摩托车上玩魔方,偶尔开电视看,直到外公外婆加班回来。
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守住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跟外公外婆抱怨过他对我的漠不关心,我到现在都很诧异,自己骨子里的那股懂事和倔强是来自哪里,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就可以为了一个人牺牲掉这么多东西。
所以在今天,当林振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对他深重的厌恶使得我告诉了他这个埋藏了无比久远的秘密,只希望能让他决绝地离我而去,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其实你一直不知道,我喜欢过我的小舅舅,并且现在,也是。”我冷冷地吐出这几句话。
他的表情从刚开始的亏欠到不可思议,到愤怒,我都记在心里。然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那一年呼啸的风里。